曾寓台湾,有诗三卷,而客死香江,诗稿尽失。不佞与陈君沁园竭力搜罗,计得六十有九首,登诸诗荟,而诸将四十章未见,则其遗佚尚多。海内诸君子如有存藏钝庵之诗者,敬祈抄示,以便编入。是亦我辈今日之责也。

  李君汉如远去台湾十三年矣。曩游沪上,时相起居。及旅燕京,同寓南柳,每取玉溪之章,以为改诗之乐。及余归里,李君乘时而起,投身实业界中,决策运筹,飞扬腾达,不似雅棠之依然故我。然李君因风雅士,闻余发刊诗荟,以其佳作远道邮寄,皆十年来苦心之作。瞻望津云,能无惆怅!

  乐律之制,中国最备,而用亦最宏。吾读乐记,而叹其论之精也。记曰:『乐者吾之所由生也。其本在人必,感于物也。是故其哀心感者,其声噍以杀;其乐心感者,其声啴以缓;其喜心感者,其声发以散;其怒心感者,其声粗以厉;其敬心感者,其声直以廉;其爱心感者,其声和以柔』。今台湾之作诗者,其声如何,则视其所感之如何。

  又曰:『夫人有血气心知之性,而无哀乐喜怒之常,感物而动,然后心术形焉。是故志微焦杀之音作而民思忧,啴缓慢易之音作而民康乐,粗厉猛奋之音作而民刚毅,廉直经正之音作而民肃敬,宽裕顺成之音作而民慈爱,流辟邪散之音作而民淫乱』。今台湾之音如何,民志如何,吾可于诗而定之。

  诗学之兴,至唐而盛。而唐之侍诗人亦主宽大。故唐人之诗每斥国事,而执政者不以为忤。白乐天,诗人之敦厚者也,而长恨歌直言其事,宫闱秘语犹播人间,然犹曰:「汉皇」而不曰「唐皇」。若李义山之「薛王沈醉寿王醒」,则不复为之讳,而唐主弗以为罪。此唐人之诗所以卓越千古。

  以诗人而下狱者,若宋之东坡,奸宄小人从而构陷,罗织文辞,欲以成谳,而神宗赦而勿杀。东坡,忠孝之人也,其诗能感鬼神,而不能信于群小。然东坡自坡,群小自群小。知人论世,孰得孰失?

  文信国之正气,动天地,泣鬼神,至今读者犹为起舞。吾游燕京,入拜公祠,肃然起敬。而元之天下已无寸土。是勿必烈之淫威不及文信国之正气。

  『人生自古谁无死,留此丹心照汗青』,此信国过零丁洋之诗也。呜呼!千古忠臣义士之不死者,此丹心尔。故孔子曰:『三军可夺帅也,匹夫不可夺志也』。

  台南旧俗,每年季春,辄迎天后,以介景福。踵事增华,费超十万。随香男女,举市若狂。黄君茂笙见而悯之,为作迎神杂咏,语虽诙谐,意有惩劝。邦人诸友读此诗者,而能稍事改革,以除迷信,是则黄君之志也。诗如左:

  圣母湄州谒祖回,年年三月庙门开。两朝热闹承天府,赚得全台善信来。

  斋戒虔诚问咎休,财丁福寿尽情求。世间多少痴儿女,跪向神前叩响头。

  神舆绕境闹纷纷,锣彭冬冬彻夜喧。第一扰人清梦处,大吹大擂四平昆。

  银旗过后又金旗,踵事增华彼一时。今日财神已颠倒,销声匿迹去何之。

  满城神佛喜交欢,凉伞头旗数百竿。吾道已穷堪浩叹,文衡圣帝也随鸾。

  十尺文王九尺汤,九爷肥短八爷长。化身步入平康里,更比游人分外狂。

  神农不管人间事,弹指光阴亿万年。底事今朝跟妈祖,芒鞋踏破海东天。

  冈山佛祖驾光临,聊表亲交一片心。董事替伊行帖式,大书愚妹小观音。

  诗虽无用之物,小之可以涵养性情,大之可以转移风化。故今日台湾之诗人,当先自立而后立人,当先自觉而后觉人。

  甘言美疢也,忠言药石也。美疢不如药石,古人已知之矣。故今日台湾之诗,宁为药石,毋为美疢;究之则宁为讽刺,毋为颂扬。

  讽刺之诗使人读之而思,顿扬之诗使人读之而喜。喜为一时之现象,如食蔗糖;思为悠久之关怀,如啖谏果。然蔗糖虽甘,暴食之终嫌损胃;谏苦虽苦,微啖之自足生津。

  惟今士夫好受颂扬,而不好讽刺。而作诗者亦日贡蔗糖,而不敢稍进谏果。是诗界终无革新之日,而诗人永无高朗之心。

  不佞虽不能诗,而颇知诗之意义。夫诗者真也。大之而山川日月、风云变幻,小之而虫鱼乌兽、草木荣枯,皆不容一毫之伪于其间,而后诗之价值乃不可量,不可称,不可思议。

  不可思议四字为佛法第一之真谛,而作诗者亦当于此求之,而后能极其妙。若人人能言,人人能知,则佛法平等,又何有菩萨声闻之分耶?

  我为凡夫,而求上乘,则我当知不可思议之何以为不可思议。夫不可思议者,正凡夫之不可思议也。若佛则不然。上穷无始,下至无终,无不知之,无不言之,无不示人以真。举世上之形形色色而尽破之,而佛法于是乎在。诗人之诗而至不可思议,则诗界之上乘也,而诗之生命于是乎在。

  台湾固多名胜,又饶古迹,而征诗者竟舍近而图远,如桃叶渡也,英愁湖也,题目虽佳,终难观感。即