若宋张九成、陆九渊、明陈献章、王守仁,皆以高才绝学,甘为异教,别立宗门,簧鼓世人;而士大夫造诞幻,记怪异,推行邪说,日甚一日。岂理在天下原无是非欤?抑宇宙之大,邪正杂居,果出於天道欤?将厌常丑正,而索隐行怪以为高欤?抑识见卑陋,囿於世俗,轻信而无辨别欤?何淆乱信是也?
  欧阳公自谓“哀学者守经以笃信,而不知伪说之乱经”,为说以辍之,而以为後世必有同其说者,信可谓豪杰之士矣!余之为说多与之同,盖所见有不可昧者。然公在当时,说与人异者,无如《濮议》。若司马温公、程正公,皆一时大儒,而皆背异不能合;则是父子伦理之间已有不可强同者。而况怪妄之说,尤举世所信服;公虽谓不待千世而有同者,而一人明之,百人乱之,其亦何所补於世耶!
  虽然,君子之心不能强其所不合,而待於世者无穷。天下之大,无一人不与吾同者,不为多;既如彼矣,有一人独存其是,不为少。呜乎,此余之所以茫然长思而不知自愧也!
  【书苏子瞻《乐毅论》後】
  苏子瞻以纵横权术之学,发为文章,言多不衷於理,故所作诸论皆以强词私意讥议古人得失。然不过见之偏而已;未有如《乐毅论》考据之不详也!
  按《史记》列传:燕昭王使乐毅并护赵、楚、韩、魏、燕之兵以伐齐,破之济西,而诸侯兵罢归。乐毅将燕兵独追至临辏黄脬赏跬鲎哕欤齐皆城守。乐毅攻入临辏於是燕昭王收齐卤获以归,而使乐毅留齐,复以兵平齐城之不下者。狗齐五岁而下七十馀城,惟莒、即墨尚未服,而燕昭王死,惠王立。於是田单纵反间於燕,而惠王使骑劫代乐毅,遂终以失齐。固未尝言乐毅欲以仁义服齐民也。
  仁义之说,本於夏侯泰初;泰初以己意妄推尊耳。子瞻遂据以为乐毅罪,而曰“以百万之众,攻两城之残寇,而数岁不决,此欲以仁义服齐民,故不忍急攻而至於此。”噫,谬矣!乐毅岂以百万之众,五年之久,专攻此二城而不下哉!盖五年之中积渐而下七十馀城,而二城者力尚未及下也。当是时,闵王在莒,田单在即墨,君之所在,人心必固,而单又能将,二城之不遽下,其理宜也。乌在其以仁义自误而不急攻哉!向使昭王迟数年之命,而田单之间不行,困之以长围,二城食尽援绝,安在其终不下也!
  嗟夫,古人戮力以立功名,不幸不成,後人读书论世,当设身处地,谅其难为而剖白其心迹;而乃以无根之言妄议其是非,此在世俗无知之人固宜;子瞻学问盖世,博极群书,乃亦不考其详而猥以成败论天下士,致读者爱其文而遂信其说以为诚然,乱古人之事迹,误後学之闻见,子瞻不得辞其过也!自宋至今六七百年矣,读《史记》与读《苏文》者迹接於天下也,而无一人觉其谬,世之人如是其惑也!不为之辨,吾惧误人无已也;故笔之如此。
  予尝怪世之君子读书之法日以坏,自《六经》以下皆有选本,子史尤甚,割裂乖谬。使後人忘其陋而乐其简,故问学日趋於浅薄。然此白真西山《文章正宗》而後始争为之,岂北宋之时已有如近世摘本《史记》,而子瞻未睹其全欤?不然,何考之不详也!
  【书方正学《庞统论》後】
  呜呼,观先生之言,征诸行事,其迂疏寡效可谓儒者,而愈以知司马徽之言为名言也!何则?三代圣贤本天德为王道,故以学术为治功,而不患於迂。泊三代以降,气运渐薄,而教化学力又不及於古,於是天德王道不能不分为二:儒者多迂疏寡效;而济大业,弭世变者,大约出於豪杰高明磊落之人。盖二者皆艰钜难能,而非圣人则不能兼之。故人常各得其一偏,而终以豪杰为有用於世。夫所谓儒者,大无不该,细无所遗,近不以为易而不举,远不以为迂而不为者,其道则然。宏斯道者,惟孔子一人,而颜、孟庶几焉。三代而下之儒者有能此者乎?章句训诂谓之儒;醇谨和雅谓之儒;高谈性命谓之儒。
  今其言曰:“未有不达乎世务而可为儒者也。其不达世务者,谓之非儒可也。”夫果必达乎世务而後谓之儒,则孔、孟而外无儒者矣;而犹不绝之於儒,则吾未见其达乎世务也。且他人不具论,先生当建文帝时,建议者屡矣,干戈扰攘之际,方以改官更制为事;至於措置兵事者,欲与燕王报书,懈将士心,既又欲间其父子,又欲以割地稽时日,待援兵;盖其计无一效者。先生之自以为儒也素矣,而其达於世务者如此,亦将何以自解乎?
  语曰:“人各有能有不能。”儒者之长,在於蹈规矩,立名行,著书以发明古圣贤之道。国家当太平无事时,畀之以位,假之以权,优之以岁月,使以其所学施之政事,固可以正君德而培国脉;而临事变,际艰难,则其迂缓拘执必不若豪杰之恢拓有为。盖其应事也必不执,而临变也必不迂;高明之识,磊落之概,立谈之顷可以弭大变,旬日之间可以立大纲。当此之时,所谓儒生者直将束之高阁耳,而奚必诚意正心之斤斤乎哉!
  今夫儒者之盛莫过於宋,而人才之不振亦莫过於宋。周、程、张、朱诸儒皆於天德为近,而王道不足焉。试使与寇准、张咏、李纲、宗泽诸人易地而为之,其济否成败不待明者而知。而况徽以前原无真儒,其所云