。而适以暴秦当其际,故指摘生焉。秦之为郡县也,非必欲改古先圣王之法也,彼其时古先圣王之法盖荡然无存者矣。汤、武之灭夏、商也,诛其君,夷其都而已,天下诸侯自在也。秦之攻六国也,今日取一县,明日取一郡,取之不已,六国遂亡,天下固已无诸侯矣。故秦之郡县,秦不自为也,皆因六国之旧而第易以秦之名。六国之外,无非郡县。天下既安於郡县矣,势不可以再封建。广六以为万,虽封建之初不若是之多事也。盖势之所趋,人不能变。古之封建,势之趋於封建也。秦之郡县,势之趋於郡县也。反而行之,天下必乱。汉之七国,晋之八王,封建之验也。使尧、舜之时而遂郡县天下,天下之平亦必不可得矣。故丁其时者,圣与暴皆无容心,因其势之所趋而立法已耳。
  然则封建与郡县孰优劣?曰,无优劣,得明主则治而延,得暴主则乱而促,其理同也。且封建之时有黜陟之典,有巡狩述职之礼,有车服之赏,有贬削夷之罚,有方伯连帅之统率举察,有造选进士之用人,安在其不如郡县也?郡县而後,汉光尝中兴矣,不必晋、郑之翊戴也。唐之郭、李,宋之韩、岳,亦再造矣,不必擅土地,位侯伯也。召信臣、文翁、龚、黄之伦,历代有循吏矣,不必其私之子孙也。安在其不如封建也?盖二者皆偶也;古岂必不郡县,秦岂必不封建,其势异,故其法亦异。德虽不同,易地则皆然,故曰偶也。而论者不察,常偏举其利害,或即末世陵迟之奖以议其得失,故二说相持而不下。夫论事者必合二端而互观之,其情乃见。而一代之中,其初必治,其末必乱,岂一法之先後优劣固殊耶?盖治乱在人事,不可尽诿之於法也。
  然则郡县之制何以历唐、宋、元、明而不变?曰:封建之设不知所起,其可考者自黄帝迄周二千四百馀年而後废。始非不可废也,弊未极也。自秦以来二千年,郡县之法日弊矣,安知後世不复为封建也?然天下世变多端矣:封建,一变也;郡县,一变也;群雄割据,南北分治,藩镇拒命,皆变也。变故之来,前者不必有,而後起者无穷。封建之时,不知有郡县。後世或更有出於封建之外者,未可知也。吾又乌知郡县极弊之日,其势何所趋也?
  【明论】
  魏忠贤用事,士大夫争附之;称“儿”,称“孙”,称“走狗”者,自宰相以下,恬不为耻。至称忠贤为“九千岁”;建生祠满天下;颂谀之词比之於尧、舜,孔子;诰命皆拟《九锡文》;宗室勋戚下至武夫贾竖,无不称功颂德者。崔子曰:自古以来,宦官众矣,未有如忠贤、之盛也。汉之宦官盛矣,然不过招权纳贿,干预政事,多用子弟私人,戮辱士大夫已耳。唐之宦官又盛於汉矣,然亦不过握兵权,废立自己,敢於弑逆已耳。皆未如忠贤举天下士大夫之心之翊戴甚於天子也!
  自古以人臣而为天下所翊戴者,无过於王莽。当时上书颂莽功德者至四十八万人,而忠贤又为过之。使忠贤当日不以宦官自嫌;敢於盗神器,岂复有能枝拄殛跽咴眨〔晃┏廷之上而已,翟义、徐敬业之师吾惧其不见於天下也。忠贤之不篡者幸也,是宦官之效也。
  余尝以为士气日以衰。汉、唐之宦官虽横,而士大夫皆与水火,以清流自居,其不敢为异者无几人。王莽之时,人争附之矣,然莽初以折节为恭俭,力行要誉而致之。至於宋,奸相既多,士大夫附之者亦益众?然犹非宦官也。夫以宦官而士大夫附之者满天下,且甘心为狗为子孙而不辞?自古以来士气未有若是之萎靡而卑屈也!
  世之君子谓明太监之盛,成祖实启其端。余以为太祖亦与有过焉。宰相者,天子以下一人而已,其体尊,其权重,於事无所不统,而於人无所不当问;即内臣窃柄,其体统自如,犹可以势均力敌也。即不然,而忤之,不过逐使去;要结之,不过使为援而已。自太祖废宰相,而成祖以翰林入阁预机务;是时内臣已用事,而入阁者不越编检讲读之官,位卑资浅,其视内臣盖已重。其後入阁者,虽权位渐隆,而内臣亦益尊;而且内阁之票拟必决於太监之批红,是内阁且寄权於太监矣。盖天下虽以宰相待阁臣,而宰相之上又有司礼秉笔太监以承上而临下,阁臣视以为固然而不怪;沿之既久,而阁臣遂为太监之私人。宰相者百僚之望也,宰相且谄附之,而天下有不随风而靡者哉!而其端实由於太祖之废真宰相。譬如势家巨族,以宗族戚友代理其家事,而病其不能为下也,召市井小儿而任之。方其始至也,视主人之奴仆盖已几几乎主人之尊严,不可狎而近也;受颐指气使而不羞,何足怪耶!太祖因噎废食,而不知流弊之一至於此也。呜乎,天下之事变亦何所不至哉!
  【书欧阳文忠公《廖氏文集序後》】
  甚矣世之好怪也!人不必皆明理而好以耳食;《六经》出於圣人,不幸而为异说所乱,後人不能辨其伪,而相传为圣人之言,信而不疑,犹之可也。释、老之说,《十洲》、《神异》之书,以及後世术数占验之法,鬼神果报之记载,其书既不出於圣人,而於理又倍诞胶碍,其不足信至明,而举天下信之不疑,何说也?自宋以来,儒者辈出,往往能辨古书之真伪,剖理之是非,道少明於世。然儒者多,而敢为异说以乱真,伪淆是非者其人亦益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