至於贫乏耳,初未尝云有兵以围之也。匡人之难两见於《论语》,宋桓司马之难一见於《论语》而详载於《孟子》,而皆不言陈、蔡之围。若如《世家》所记,两国合兵围之,其事大於恒、匡人之难多矣,而《论语》、《孟子》反皆不言,但谓之“绝粮”,谓之“无交”,岂理也哉!楚,大国也,陈、蔡之畏楚久矣。况是时吴师在陈城下,陈旦夕不自保,何暇出师以围布衣之士?陈方引领以待楚救,而乃围其所聘之人以撄楚怒,欲何为者?哀之元年,楚子围蔡,蔡人男女以辨,蔡於是乎请迁於吴;二年,迁於州来。其畏楚也如此,幸其不伐足矣,安敢自生兵端?由是言之,谓陈、蔡之大夫围孔子者,妄也。蔡方事吴,陈方事楚,楚围蔡而陈从之,陈围蔡而吴伐之,陈之与蔡,仇仇也。且蔡迁於州来,去陈远矣;孔子时既在蔡,蔡人欲围孔子斯围之耳,不必远谋之陈;比陈知孔子之往,则孔子已至楚矣。由是言之,谓陈、蔡之大夫相与谋围孔子者,妄也。陈、蔡合兵而来,当不下万馀人,孔子之从者不过数十人,围而杀之,如反掌耳。围之七日,至於绝粮而不肯杀,又不肯絷之以归国,老师费财,意欲何为?设使楚竟不救,将坐俟其饿死而後去乎?其为谋亦拙矣!由是言之,谓陈、蔡之大夫相与谋围孔子,使之绝粮,待楚救至而後免者,妄也。此皆时势之所必无,人情之所断不然者,而世儒多信之,其亦异矣!孟子曰:“孔子於季桓子,见行可之仕也;於卫灵公,际可之仕也;於卫孝公,公养之仕也。”独其於陈、蔡也,则曰“无上下之交”。盖古之盟国者,其君大夫必馈之饣气,而陈、蔡皆无之,以此致厄,如晋重耳之不礼於郑、卫,乞食於五鹿者然;乌有所谓“发徒役以围孔子於野”者哉!《春秋传》云:“陈不救火,君子是以知其先亡。”《国语》亦言陈之道路不修,宾旅无所依,故单子知其必亡。盖陈之国事日非,其君大夫皆不恤宾旅,孔子亦不乐立於其朝,而蔡乃楚境,楚人亦务富国强兵,非能尊贤养士之国,虽有贞子、叶公之辈,度亦暂与相依而未必遂久与相处,是以往来两地未有定居,其窘饿穷乏盖亦非一日之事矣,故曰“厄於陈、蔡之间”,言其非一时,非一地也。其反卫也,曰“公养之仕”,言其仅能免於昔日之绝粮也。後之人但闻有绝粮之事而不知其故,遂疑二国大夫之相厄者,因附会而为之说,而不知其舛也。故今昔不载。蔡乃楚境之说,详见前《叶公条》下。
  △陈、蔡之围为庄子寓言
  又按:陈、蔡之围,经传未有言者,独《庄子》书数数言之。後人相传之言盖本於此。不知庄子特讥孔子之好言礼义以自困其身,因有厄於陈、蔡一事,遂附会之以自畅其毁礼灭义之宗旨耳。其言既皆寓言,则其事亦安得遂以为实事也!《世家》、《家谱》之文采之《庄》、《列》者半,当其在《庄》、《列》也,犹见有一二人以为异端而不信者;及其在《世家》、《家谱》也,则虽名儒亦信之矣。呜乎,阳辟其名而阴袭其说而不之觉者盖不乏人矣,岂独姚江之徒乃为阳儒而阴释哉!故凡不见於经传者,余概不敢妄录。
  △《史记》绝粮说不信者多
  又按:孔氏注《论语绝粮章》云:“吴伐陈,陈乱,故乏食。”说与《世家》不同。赵氏注《孟子厄於陈蔡章》亦不用《世家》说。是司马迁虽载之《史记》,而汉人固不以为然也。朱子《论语序说》云:“是时陈、蔡臣服於楚,若昭王来聘孔子,陈、蔡大夫安敢围之!”是朱子固亦尝辟之矣。自明季讲家矜言博览,且为科场逢世之计,乃不辨黑白而采之,遂相沿至今,以为固然。余故表而出之,以见其非先儒之说。
  △《论语》“愠见”一事之敷衍失真
  《世家》:“孔子以固穷告子路,子贡色作。孔子曰:‘赐,尔以予为多学而识之者与?’曰:‘然,非与?’曰:‘非也,予一以贯之。’孔子知弟子有愠心,乃召子路而问曰:‘《诗》云:匪兕匪虎,率彼旷野。吾道非耶,吾何为於此?’子路曰:‘意者吾未仁耶,未知耶?’告子贡,子贡曰:‘夫子之道至大,故天下莫能容;盍少贬焉?’告颜回,颜回曰:‘不容,何病!不容,然後见君子!’孔子欣然而笑曰:‘使尔多财,吾为尔宰!’”余按:子路愠见而曰“君子亦有穷乎。”虽不能无怨天尤人之意,而未尝有信道不笃之心。子曰:“衣敝颗塾胍潞貉者立而不耻者,其由也与?”又曰:“道不行,乘桴浮於海,从我者其由与?”子路闻之喜;其自信果决如是,乌有以未仁未知疑孔子者哉!子贡曰:“夫子之得邦家者,所谓立之斯立,道之斯行,绥之斯来,动之斯和。”又曰:“夫子温良恭俭让以得之。”孟子曰:“子贡智足以知圣人。”若欲孔子自贬其道,识趣之卑陋甚矣,何以为子贡!南宫梦熟犊鬃釉唬骸棒嗌粕洌荡舟,俱不得其死然;禹、稷躬稼,而有天下。”夫子不答。颜渊之言固当,然遽欣然而笑,欲为之宰,毋乃近於好谀矣乎!余观《论语》所载诸弟子未有不尊信圣人者,而孔子常有谦逊不敢自是之心。如《世家》之言,则是诸弟子自颜渊外皆不足以知孔子,而孔子不得不琐琐然自明其过之不在己也,何其与《论语》相反乃尔耶?此必无之事,不待详辨者。至