为人物之画像;以人物为时代之代表,不闻以时代为人物之附属。中国之史,则本纪、列传,一篇一篇,如海岸之石,乱堆错落。质而言之,则合无数之墓志铭而成者耳。夫所贵乎史者,贵其能叙一群人相交涉相竞争相团结之道,能述一群人所以休养生息同体进化之状,使后之读者爱其群、善其群之心油然生焉。今史家多于卿鱼,而未闻有一人之眼光有见及此者。此我国民之群力群智群德所以永不发生,而群体终不成立也。

三曰知有陈迹而不知有今务。凡著书贵宗旨,作史者将为若干之陈死人作纪念碑耶?为若干之过去事作歌舞剧耶?殆非也。将使今世之人鉴之裁之,以为经世之用也。故泰西之史,愈近世则记载愈详。中国不然,非鼎革之后,则一朝之史不能出现。又不惟正史而己,即各体莫不皆然。故温公《通鉴)亦起战国而终五代。果如是也,使其朝自今以往,永不易姓,则史不其中绝乎?使如日本之数千年一系,岂不并史之为物而无之乎?太史公作《史记》,直至《今上本纪》,且者记述不少隐讳焉,史家之天职然也。后世专制政体日以进步,民气学风日以腐败,其末流遂极于今日。推病根所从起,实由认历史为朝廷所专有物,舍朝廷外无可记载故也。不然,则虽有忌讳于朝廷,而民间之事,其可纪者不亦多多乎?何并此而无也?今日我辈欲研究二百六十八年以来之事实,竟无一书可凭借,非官牍铺张循例之言,则口碑影响疑似之说耳。时或借外国人之著述,窥其片鳞残甲,然甲国人论乙国之事,例固百不得一,况吾国之向闭关不与人通者耶!于是乎吾辈乃穷。语曰:知古而不知今,谓之陆沉。夫陆沉我国民之罪,史家实尸之矣。

四曰知有事实而不知有理想。人身者,合四十余种原质而成者也,合眼耳鼻舌手足脏腑皮毛筋络骨节血轮精管而成者也。然使采集四十余种原质,作为眼耳鼻舌手足脏腑皮毛筋络骨节血轮精管,无一不备,若是者可谓之人乎?必不可。何则?无其精神也。史之精神维何?曰理想是已。大群之中有小群,大时代之中有小时代,而群与群之相际,时代与时代之相续,其间有消息焉,有原理焉。作史者苟能勘破之,知其以若彼之因,故生若此之果,鉴既往之大例,示将来之风潮,然后其书乃有益于世界。今中国之史,但呆然曰:某日有甲事,某日有乙事,至此事之何以生,其远因何在,近因何在,莫能言也。其事之影响于他事或他日者若何,当得善果,当得恶果,莫能言也。故汗牛充栋之史书,皆如蜡人院之偶像,毫无生气,读之徒费脑力。是中国之史,非益民智之具,而耗民智之具也。

以上四者,实数干年史家学识之程度也。缘此四蔽,复生二病。

其一,能铺叙而不能别裁。英儒斯宾塞曰:“或有告者曰:邻家之猫,昨日产一子。以云事实,诚事实也,然谁不知为无用之事实乎?何也?以其与他事毫无关涉,于吾人生活上之行为,毫无影响也。然历史上之事迹,其类是者正多,能推此例以读书观万物,则思过半矣。”此斯氏教人以作史读史之方也。泰西旧史家,固不免之,而中国殆更甚焉。某日日食也,某日地震也,某日册封皇子也,某日某大臣死也,某日有某诏书也,满纸填塞,皆此等邻猫生子之事实,往往有读尽一卷,而无一语有人脑之价值者。就中如《通鉴)一书,属稿十九年,别择最称精善,然今日以读西史之眼读之,觉其有用者,亦不过十之二三耳((通鉴》载奏议最多。盖此书专为格君而作也。吾辈今日读之,实嫌其冗),其他更何论焉。至如《新五代史》之类,以别裁自命,实则将大事皆删去,而惟存邻猫生子等语,其可厌不更甚耶?故今日欲治中国史学,真有无从下手之慨。二十四史也,九通也,《通鉴》、《续通鉴》也,《大清会典》、《大清通礼》也,《十朝实录)、《十朝圣训》也,此等书皆万不可读,不读其一,则挂漏正多。然尽此数书而读之,日读十卷,已非三四十年不为功矣。况仅读此数书,而决不能足用,势不可不于前所列十种二十二类者一一涉猎之(杂史、传志、札记等所载,常有有用过于正史者。何则?彼等常载民间风俗,不似正史专为帝王作家谱也)。人寿几何?何以堪此!故吾中国史学知识之不能普及,皆由无一善别裁之良史故也。

其二,能因袭而不能创作。中国万事皆取述而不作主义,而史学其一端也。细数二千年来史家,其稍有创用之才者惟六人:一曰太史公,诚史界之造物主也。其书亦常有国民思想,如项羽而列诸本纪,孔子、陈涉而列诸世家,儒林、游侠、刺客、货殖而为之列传,皆有深意存焉。其为立传者,大率皆于时代极有关系之人也。而后世之效颦者,则胡为也。二曰杜君卿。《通典》之作,不纪事而纪制度。制度于国民全体之关系,有重于事焉者也,前此所无而杜创之,虽其完备不及《通考》,然创作之功,马何敢望杜耶?三曰郑渔仲。夹T之史识,卓绝千古,而史才不足以称之。其《通志》二十略,以论断为主,以记述为辅,实为中国史界放一光明也,惜其为太史公范围所困,以纪传十之七八,填塞全书,支床叠屋,为大体玷。四曰司马温公。《通鉴》亦天地一