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文也。其结构之宏伟,其取材之丰赡,使后世有欲著通史者,势不能不据为蓝本,而至今卒未有能逾之者焉。温公亦伟人哉。五曰袁枢。今日西史,大率皆纪事本末之体也。而此体在中国,实惟袁枢创之,其功在史界者亦不少。但其著《通鉴纪事本末》也,非有见于事与事之相联属,而欲求其原因结果也,不过为读《通鉴》之方便法门,著此以代抄录云尔。虽为创作,实则无意识之创作。故其书不过为《通鉴》之一附庸,不能使学者读之有特别之益也。六曰黄梨洲。黄梨洲著《明儒学案》,史家未曾有之盛业也。中国数千年,惟有政治史,而其他一无所闻。梨洲乃创为学史之格,使后人能师其意,则中国文学史可作也,中国种族史可作也,中国财富史可作也,中国宗教史可作也。诸类此者,其数何限?梨洲既成《明儒学案》,复为《宋元学案》,未成而卒。使假以十年,或且有《汉唐学案》、《周秦学案)之宏著,未可料也。梨洲诚我国思想界之雄也。若夫此六君子以外〔袁枢实不能在此列),则皆所谓公等碌碌,因人成事。《史记》以后,而二十一部,皆刻画《史记》;《通典》以后,而八部皆摹仿《通典》,何其奴隶性至于此甚耶?若琴瑟之专一,谁能听之!以故每一读辄惟恐卧,而思想所以不进也。

合此六弊,其所贻读者之恶果,厥有二端:一曰难读。浩如烟海,穷年莫弹。前既言之矣。二曰难别择。即使有暇日,有耐性,遍读应读之书,而苟非有极敏之眼光,极高之学识,不能别择其某条有用某条无用,徒枉费时日脑力。三曰无感触。虽尽读全史,而曾无有足以激厉其爱国之心,团结其合群之力,以应今日之时势而立于万国者。然则吾中国史学,外貌虽极发达,而不能如欧美各国民之实受其益也,职此之由。

今日欲提倡民族主义,使我四万万同胞强立于此优胜劣败之世界乎?则本国史学一科,实为无老、无幼、无男、无女、无智、无愚、无贤、无不肖所皆当从事,视之如渴饮饥食,一刻不容缓者也。然遍览乙库中数十万卷之著录,其资格可以养吾所欲,给吾所求者,殆无一焉。呜呼!史界革命不起,则吾国遂不可救。悠悠万事,惟此为大。新史学之署,吾岂好异哉?吾不得已也。

史学之界说

欲创新史学,不可不先明史学之界说。欲知史学之界说,不可不先明历史之范围。今请析其条理而论述之。

第一,历史者,叙述进化之现象也。现象者何?事物之变化也。宇宙间之现象有二种:一曰为循环之状者。二曰为进化之状者。何谓循环?其进化有一定之时期,及期则周而复始,如四时之变迁,天体之运行是也。何谓进化?其变化有一定之次序,生长焉,发达焉,如生物界及人间世之现象是也。循环者,去而复来者也,止而不进者也。凡学问之属于此类者,谓之天然学。进化者,往而不返者也,进而无极者也。凡学问之属于此类者,谓之历史学。天下万事万物,皆在空间,又在时间(空间、时间,佛典译语,日本人沿用之。若依中国古义,则空间,宇也;时间,宙也。其语不尽通行,故用译语)。而天然界与历史界,实分占两者之范围。天然学者,研究空间之现象者也。历史学者,研究时间之现象者也。就天然界以观察宇宙,则见其一成不变,万古不易,故其体为完全,其象如一圆圈。就历史界以观察宇宙,则见其生长而不已,进步而不知所终,故其体为不完全,且其进步又非为一直线,或尺进而寸退,或大涨而小落,其象如一螺线。明此理者,可以知历史之真相矣。

由此观之,凡属于历史界之学(凡政治学、群学、平准学、宗教学等,皆近历史界之范围),其研究常较难。凡属于天然界之学(凡天文学、地理学、物质学、化学等,皆天然界范围),其研究常较易。何以故?天然界已完全者也,来复频繁,可以推算,状态一定,可以试验。历史学未完全者也,今犹日在生长发达之中,非逮宇宙之末劫,则历史不能终极,吾生有涯,而此学无涯。此所以天然诸科学起源甚古,今已斐然大成,而关于历史之各学,其出现甚后,而其完备难期也。

此界说既定,则知凡百事物,有生长有发达有进步者,则属于历史之范围。反是者,则不能属于历史之范围。又如于一定期中,虽有生长发达,而及其期之极点,则又反其始,斯仍不得不以循环目之。如动植物,如人类,虽依一足之次第,以生以成,然或一年,或十年,或百年,而盈其限焉,而反其初焉,一生一死,实循环之现象也。故物理学、生理学等,皆天然科学之范围,非历史学之范围也。

孟子曰:“天下之生久矣,一治一乱。”此误会历史真相之言也。苟治乱相遭无已时,则历史之象当为循环,与天然等,而历史学将不能成立。孟子此言盖为螺线之状所迷,而误以为圆状,未尝综观自有人类以来万数千年之大势,而察其真方向之所在,徒观一小时代之或进或退涨或落,遂以为历史之实状如是云尔。譬之江河东流以朝宗于海者,其大势也。乃或所见局于一部,偶见其有倒流处,有曲流处,因以为江河之行,一东一西,一北一南,是岂能知江河之性矣