问:
  “少爷,听什么曲子?”瑟卿说:“先喝点酒,润润喉,等回来时趁着月色再领新声罢。”一面喝着酒,又讲究谁的词章好,谁的曲文好,慢慢摇着船,趁着风和水软,看着那岸上的细草含烟,遥川凝黛,已到了虎丘。
  便携了这阿四,带着锦奴,又叫奶公提着酒榼上了岸,到各处去逛了一回。见游人甚多,便走到剑池边,拣了块平石,正倚着一株老梅坐下。又买了些细果,二人在石上对酌。阿四一抬头,见对面松树下站着一个翩翩少年,穿一件翠蓝扣绉皮袄,加一件青莲色洋呢棉半臂,戴一顶绛色毡帽,登一双薄底缎靴,呆呆看着瑟卿。阿四说:“对面那人,少爷认的他么?”瑟卿道:“看着眼熟,一时想不起来。”锦奴说:“好像那年在薛舅爷家见过他。”瑟卿便想起说:“别管是不是,叫他一声看。”遂叫了一声:“柳二哥。”那人迎了几步说:“瑟卿先生久违了。”说着就拱了拱手,瑟卿站起身来也拱拱手说:“二哥过来坐罢。”又叫阿四见了。锦奴斟了一杯酒,瑟卿问道:“二哥这几年作什么生理?”柳湘莲道:“萍踪浪迹,也没什么一定的事情。才在千人石那边瞧着像你,比先发福,所以不敢冒认。”梅公子说:“二哥,你还是那样,就是略黑些,如今在何处作寓?”湘莲道:“就在此不远,太虚宫暂住。出了月,要进京去看看朋友们,打算还要东游呢!”瑟卿道:“妙极,咱们就一同进京。”湘莲道:“好却好,你又要多一番事。”瑟卿说:“二哥要这么说,就不是交情了。你把行李就搬到我船上去。”湘莲问:“你的船在那里湾着?”瑟卿说:“在阊门。”湘莲又问:“你几时北上?”瑟卿说:“本来明日就要起身开船的,便是多住一两天也没什么要紧。”湘莲道:“既是明日开船,我就失陪了。”说着,站起身来说:“明早船上见罢!”瑟卿一把拉住道:“不用忙,咱们下船去喝会子酒,听听曲子,明日再取行李不迟,难道还有什么留连吗?”
  湘莲笑道:“一个七十多岁的老道,我留连他作什么?”说的大家都笑了。阿四道:“你二位不必争,太虚宫是必由之路。略停停船,上岸去取,岂不省事!”瑟卿道:“就是罢!”说着站起来就走。湘莲道:“你们美人名士,掺个我作什么?未免唐突这山水。”瑟卿说:“难道那《离骚》上说的美人,务必是女的?”一路上说说笑笑,早到河边。搭跳板上船,重整杯盘。
  阿四问:“少爷听曲子罢!”瑟卿问湘莲:“听那支?”湘莲道:“只拣得意的唱罢!”阿四:“先生吹柳耆卿的《倾杯乐》。”那随手刚要吹笛,瑟卿说:“拿箫来,我给我随着。”于是瑟卿吹着洞箫,金阿四轻拍檀板,低低唱道:
  冻冰消痕,晓风生暖,春满东郊道。迟迟淑景,烟和露偏润长堤芳草。断鸿隐隐归飞,江天杳杳。遥山变色,妆眉淡扫,目极千里,闲倚危樯回眺。
  动几许伤春怀抱,念何处韶阳偏早。想帝里看看名园芳榭,烂熳莺花好。追思往昔年少,继日恁把酒听歌,量金买笑。别后顿负光阴多少!
  唱罢,湘莲说:“‘此曲只应天上有,人间能得几回闻?’瑟卿吹箫,金娘度曲,真是替敝本家的词增色!”阿四笑道:“叫柳二爷见笑了!”湘莲说:“那里话,宋词里常唱的也就是苏东坡、泰少游、姜白石、柳耆卿的这几家容易入拍。”梅公子满斟一杯说:“柳二哥喝了这杯酒,奉求你唱几句给他听听。”湘莲说:“我何曾会唱?”阿四道:“听柳二爷的议论,就知是行家。”瑟卿道:“你说不会,那回在薛大哥席上同冯紫英不是唱来?”柳湘莲被他们磨不过,便说:“还是你吹罢!看错了教他们笑话。”阿四忙递过箫来,瑟卿吹着。湘莲说:“我也陪你个《倾杯乐》柳词罢,这可是九十四字的。”此时月光初上,照的满船如同白昼。看那水面灯光月彩,真是万点金波,满河里游船已少,趁着这水影烟光,真令人有离尘之想。梅瑟卿就吹起洞箫,柳湘莲唱道:
  楼锁轻烟,水横斜照,遥山半隐愁碧。片帆岸远,行客路杳,簇一天寒色。楚梅映雪,数枝艳报青春消息。年华梦促,音信断,声远飞鸿南北。算伊别来无绪,翠销红减,双带长抛掷。但泪眼沉迷。看朱成碧。惹闲愁堆积,雨意云心,酒情花态,辜负高阳客。
  唱完,满船上无人不赞。阿四各斟了一杯说:“柳二爷再到敝处,务求光降,我还要拜先生呢!”瑟卿说:“你住在那里?他来时好找你。”阿四说:“住吴县衙门后边,枇杷巷。”瑟卿在湘莲肩上拍了一下说:“记真了,枇杷花下闭门居。”湘莲笑道:“大家都记着些。”此时夜已深了,又听阿四弹了一回琵琶,已到官船。早有家人们在船头伺候,阿四又送他们过船。梅瑟卿赏了他三十块花边、两匹绫绢。柳湘莲便从身上摘下块汉玉同心佩,递与阿四说:“聊以相赠。”那阿四俱各谢了,自回船去。这里梅、柳二人谈了几句,各自安歇。
  次日天明开船,走了有四五里的光景,湘莲指道:“快了,那就是!”瑟卿顺着他的手一看,见松柏掩映,透出几段红墙。临近了,见墙头上露着碧森森的几竿修竹,又有一枝娇艳艳的红茶化探出墙外。瑟卿说:“好个去处!”湘莲道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