高尚之域,其为乐岂有涯哉?余自弱冠以来,橐笔佣耕,日不暇给。然事虽极忙,每夜必读书二时,而后就寝。故余无日不乐,而复不为外物所移也。

  『两乳燕投孤垒宿,四时花共一瓶开』:孙湘南句也。『花无寒燠随时发,酒长琼浆不用沽』:六居鲁句也。而张鹭洲亦有诗云:『少寒多燠不霜天,木叶长青花久妍,真个四时皆似夏,荷花度腊菊迎春』。此均善写台湾气候。故欲为台湾之诗,须发挥台湾之特色。如以江南花月、塞北风云而写台湾景象,美则美矣,犹未善也。

  台湾景色之可入诗者,美不胜收,余曾采取数十条,载于诗乘及漫录中。如秋雨连旬,谓之骑秋;骑秋二字入诗甚新。又如水纹荡漾,谓之鱼花;鱼花二字入诗甚颖。至如南吼北香之景,赤嵌白沙之情,又皆诗料也。

  周芸皋诗曰:『有怀欲抵将军澳,何处重寻菩萨寮』;将军澳、菩萨寮均在澎湖,以之入诗,突见工整。又曰:『潮流八卦水,风待七更洋』;八卦水、七更洋亦均属澎湖,以之入诗,何其新颖!

  文章为华国之具,而历史乃民族之魂。故文明之国则文章愈美,进化之族则历史愈全。今台湾之文章如何?历史如何?莘莘学子,当自勉励,毋为旁人所笑。

  台湾闺秀之能诗者,若蔡碧吟、王香禅、李如月诸女士,摛藻扬芬,蜚声艺苑,皆隽才也。然碧吟以家事故,久废吟哦;而香禅移居津门,如月亦寓苏澳,山河阻隔,犹幸时通鱼雁,得其近作,刊诸诗荟,亦足为骚坛生色。

  今台北有吴琐云女士者,邀集同志,设立汉文研究会。不佞深嘉其志,而祝其会之成。然会之设立,或疑其隐,而老成者且以为忧。夫今日之女子,非复旧时之女子也。社会盛衰,男女同责;况研究汉文,尤为正当,复何疑?唯主其事者必须热诚其心,高尚其志,黾勉其业,复得明师益友而切磋之,以副其所期,则疑者自释而忧者且喜。

  孔子之论诗也,曰:『可以兴,可以观,可以群,可以怨』。而孟子曰:『读诗者不以文害辞,不以辞害意,以意逆志,是为得之』。今之读诗者不知有此眼力否?如仅以一二字面定为毁誉而抑扬之,宁不为识者所笑?

  诗人之诗,原主敦厚。故国风之中,辞多比兴,而小雅怨矣。小雅之论周也,曰:『赫赫宗周,褒姒灭之』。褒姒,幽王之后也,而周之君臣不以为诽,孔子又收之以为惩创;使以今人言之,其能免于不敬之罪也夫!

  台北之采茶歌,为一种特有之风谣,则竹枝、柳技之体也,其意缠绵,其词委婉,其音流曼。虽大都男女赠答之辞,而即景言情,因物比兴,亦国风之遗也。

  十数年前,余游台北,街头巷口,时聆歌唱。今竟寂寂无闻。若再十年,将恐绝响。故余拟为采收,编之成集,以传久远,是亦輶轩之志也。

  新茶上市,花气缊细,游女如云,行歌互答,此固天然之诗意也。而都市之人,奔走名利,污流浃背,入夜不休,虽有美诗,亦若无睹。我辈散人,宁任消灭?诸君子如肯举其所知,并为注解,一首之惠,胜百朋矣。

  南熏已至,草长莺飞。积雨初晴,万绿如洗。我辈处此环中,无时不为诗境,取之无尽,用之不竭,又何须击钵相催,始成妙句。

  圆山也,碧潭也,北投也,皆台北附近之诗境也。远而淡水之滨,观音之麓,社寮之岛,屈尺之溪,亦足供一日之游。杖头囊底,妙句天然。我辈仄居城市,尘氛扑人,何不且捐俗念,一证真如?

  作诗,乐趣也,而古人每多苦吟,至有走入醋瓮。然一字推敲,大费心力。若少陵之笔落惊风雨,诗成泣鬼神,自非苦中得来。谁能解此?

  文章尚古,学术尚新,此余二十年来所主张也。故余读古书,辄以最新学理释之;而握笔为文,则不敢妄摭时语,以炫新奇,真守旧也。

  不佞之刊诗荟,厥有二义:一以振兴现代之文学,一以保存旧时之遗书。夫知古而不知今,不可也;知今而不知古,亦不可也。故学术尚新,文章尚旧,采其长而弃其短,芟其芜而扬其芬,而后诗中之精神乃能发现。

  诗人以天地为心者也,故其襟怀宜广,眼孔宜大,思想宜奇,情感宜正。若乃奔走于权势利禄之中,号泣于饥寒衣食之内,非诗人也。

  以诗人而谄权贵,人笑其卑。以诗人而来私欲,人讪其鄙。卑也,鄙也,皆有损人格者也。故董江都曰:『正其谊不谋其利,明其道不计其功』。学者宜然,诗人更宜然也。

  征诗雅事也,而慕虚名。作诗乐趣也,而干赠品。市道相交,旁人齿冷。报章所载,啧有烦言。诗学之兴,岂若是耶?

  人生世上,日月易徂。富贵功名,一瞥即逝。而道德文章,独立千古。故吾所争者,不在一日,而在百年。

  吾能著书,我志成矣。吾能咏诗,我意平矣。吾不为物欲所诱,我心澄矣。吾不为疾病所苦,我神凝矣。我何为汲汲而营营?我将以求文化之敷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