归景延广,不亦诬乎?
 
延广之不胜,特不幸耳;即其智小谋彊,可用为咎,亦仅倾臬捩鸡徼幸之宗社,非有损于尧封禹甸之中原也。义问已昭,虽败犹荣,石氏之存亡,恶足论哉?正名义于中夏者,延广也;事虽逆而名正者,安重荣也;存中国以授于宋者,刘知远也;于当日之俦辈而有取焉,则此三人可录也。自有生民以来,覆载不容之罪,维翰当之。胡文定传春秋,而亟称其功,殆为秦桧之嚆矢与!
 
〖一七〗
 
贵奚有定哉?当世之所不能有而有之者,安富尊荣则贵也;太上以行其道,其次以席其安,其下以遂其欲,至于遂欲而已贱矣。然利在其身,施及其子孙,犹得以有其荣利,犹流俗之贵也。无此数者,当时耻与为从,后世相传为笑,身危而如卧于棘丛,子孙转眄求为庶人而不可得,则亦无可欲之甚者,然且耽耽逐逐以求得之,其狂愚不可药已。
 
至贵者,天子也;其次,则宰相也。朱友贞、李从珂、石敬瑭、刘知远皆自曰吾天子也。悲夫!一日立乎其位,而万矢交集于梦寐,十年之内,幸鬼祸之先及者,速病以死,全其腰领,而子姓毕血他人之刃;其未即死者,非焚则馘,一如犴狴之戮民,待秋冬而伏法耳。刑赏不得以自主,声色不得以自娱,血胤不得以相保,贱莫贱于此焉。而设深机、冒锋刃,以求一日之高居称朕。袭优俳之兖冕,抑无其缠头酒食之利赖,夫亦何乐乎此邪?于是既号为天子矣,因而有宰相焉。其宰相者,其天子之宰相也。利禄在须臾,辱戮在眉睫,亦优俳之台辅而已矣,冯道、卢文纪、姚顗、李愚、刘昫、赵莹、和凝、冯玉之流皆是也。尸禄已久,磐固自如,其君见为旧臣而不能废,其僚友方畏时艰而不与争,庸人忘死忘辱,乘气运之偶及,遂亦欣然自任曰“吾宰相也”。无不可供人姗笑也。
 
虽然,犹未甚也。桑维翰一节度使之掌书记耳,其去公辅之崇既悬绝矣,必不可得,而倒行逆施者无所不至,力劝石敬瑭割地称臣,受契丹之册命。迫故主以焚死,斗遗民使暴骨,导胡骑打草谷,城野为墟,收被杀之遗骸至二十馀万,皆维翰一念之恶,而滔天至此,无他,求为相而已。耶律德光果告敬瑭曰;“维翰效忠于汝,宜以为相,”而居然相矣。人恫于明,鬼哭于幽,后世有识者推祸始而怀馀怒:即在当日者,刘知远、杜重威、景延广亦交诋其非,杨光远且欲甘心焉。荼毒已盈,卒缢杀于张彦泽之半组。计其徼契丹之宠,自号为相之日,求一日之甘食、一夕之安寝也,而不可得。而徒以残刘数十万之生灵,毁裂数千年之冠冕,以博德光之一语,旦书记而夕平章,何为者邪?
 
夫维翰以文翰起家成进士,即不能如梁震、罗隐之保身而不辱;自可持禄容身,坐待迁除,如和凝、李松之幸致三事。乃魂驰而不收,气盈而忘死,以骤猎不可据之浮荣,其实不如盛世之令录参佐也。而涂炭九州、陆沈千载,如此其酷焉。悲夫!天之生维翰也,使其狂猘之至于斯,千秋之戾气,集于一人,将谁怨而可哉?乞者乞人之墦,非是而不能饱;盗者穴人之室,非是而不能获。维翰不相,自可图温饱以终身;维翰即相,亦不敌李林甫、卢杞之掾史;即以流俗言之,亦甚可贱而不足贵,明矣。处大乱之世,君非君,相非相,揽镜自窥,梦回自念,乞邪,盗邪,君邪,相邪,贵邪,贱邪!徒以殃万民、祸百世,胡迷而不觉邪?

卷三十

五代下自石敬瑭称号之年起
 
〖一〗
 
契丹之于石敬瑭,为劳亦仅矣。解晋阳之围败张敬达者,敬达师老,而无能如晋阳何也。敬瑭南向,而耶律德光归,河南内溃,张彦泽迎敬瑭以入,初未尝资契丹之力,战胜以灭李氏而有之。且德光几舍敬瑭而立赵德钧,其待敬瑭之情,亦不固矣,曾不如突厥之于唐也。乃敬瑭坚拒众议,唯桑维翰之是听,以君父戴之,而为之辞曰信义也。呜呼!敬瑭岂知人闲之有信义者哉?
 
古今逆臣攘夺人国者,类有伟伐以立威,而后人畏以服从而不敢动。无大功而篡者,唯萧道成、萧衍与敬瑭而已。然道成、衍遇淫昏之主,臣民不保其死,于是因众怨以兴,而为节俭宽容之饰行以结纳中外之心,天下且属心焉。李从珂无刘子业、萧宝卷之淫虐,敬瑭一庸驽之武人,杳不知治理为何物,资妇势以得节钺,其据一隅以反也,自唐季以来,如梁崇义、刘稹之徒,无成而县首阙下者非一矣,敬瑭幸得不伏其辜耳。在位八年,固无一言之几道、一政之宜民,其识量之不足以服人,自知之,桑维翰亦稔知之,即与之四海一王之天下,亦不能一朝居,而况此岌岌摇摇、不宁不令之宇,仅守国门以垂旒乘辂哉!故甫篡位而范延光、张从宾、符彦饶、李金全、安从进、安重荣蜂起以争,杨光远、张彦泽杀人于前而不能诘,刘知远且挟密谋以俟时而动,敬瑭盖惴惴焉卧丛棘之上,不能自信为天子也。
 
德不可恃,恃其功;功不可恃,恃其权;权不可恃,恃其力;俱无可恃,所恃以偷立乎汴邑而自谓为天子者,