交尽而无余憾之谓也。有其实,斯有其名矣。若卢导者,心摇而无所执,理不顺而无能守,然幸有此一念之羞恶,不敢以人臣司天子之废立,故欲调停掩饰以稍盖其恶,而示天下以君之不可自我而予夺,则亦实之仅存者耳。道乃并此而去之,不灭尽其实而不止。
 
呜呼!岂徒道之终身迷而不复哉?此言出,而天下顾锱铢之利,求俄顷之安,蒙面丧心,上不知有君,内不知有亲,公然以其贪猥亡赖、趋利耽欲之情,正告天下而不泚其颡,顾欣然自得曰:吾不为虚名所误也。亲死而委之大壑,曰吾本无葬亲之实心,勿冒孝名也;穴墙而盗邻粟,曰吾本有得粟之实情,勿冒廉名也;则人类胥为禽兽,尚何嫌乎?但务实而不知有名者,犬豕之食秽以得饱也,麋鹿之聚麀以得子也。道之恶浮于纣、祸烈于跖矣。
 
道死而擿之者起,顾未有穷其立念之差于务实之一言者,于是李贽之徒,推奖以大臣之名,而世教愈乱,亦憯矣哉!
 
〖一四〗
 
节之初九曰:“不出户庭,无咎。”而夫子赞之曰:“几事不密则害成。”乃所谓密者,难言之矣。缄之于心,杜之于口,筹虑既审,择老成能断之士而决之,一言而定矣。不审于此,嗫嗫嚅嚅,两三促膝,屏人窃语,夜以继日,而但不令人知其所言者何事,则戈矛丛于墙阴,猜防徧于宇内,何成之有哉?速败而已矣。
 
宋文帝以君臣私语彻旦不休,而逆子推刃;李从珂屏侍臣于便殿,与冯赟、卢文纪等密谈,而敬瑭速反;皆自谓密而以召祸者也。夫子固曰:“乱之所繇生,则言语以为阶。”窃窃然密谈尽日而不已者,非言语乎?使其言之于大廷而众闻之也,其机亦止此而已。终日言而人不知其何所云也,然后虽一欬一笑,人皆见为深机。是以两人闭户下帷,妇姑附耳之智,敌群策群力之交加,其不相敌,久矣。今日言之,他日更言之,所图度者未见之施行,则奸雄抑窥其言愈多而心愈惑,无能为也,必矣。故密者,缄之于心,杜之于口,审虑而决以一言,必不以窃窃之谈相萦聒者也。
 
石敬瑭之必反也,可抚而服之,一言而毕耳;可讨而定之,一言而毕耳。以廓达无猜抚敬瑭,而敬瑭无辞以起衅;以秉顺攻逆讨敬瑭,而敬瑭亦无挟以争。若疑若信,若勇若怯,计其所密谋者,皆迂疏纤曲,以茅缚虎、以油试火之术耳,而后从珂之死亡终不可救。宋昌拒周勃之请闲,而中外帖然,斯则善于用密者与!
 
〖一五〗
 
刘知远之智,过于石敬瑭也远甚,拒段希尧、赵莹移镇之谋而亟劝敬瑭以反,其情可知也。当其时,所谓天子者,苟有万人之众、万金之畜,一旦蹶起,而即襃然南面,一李希烈、朱泚之幸成者而已。范延光、赵延寿、张敬达之流,智力皆出知远下,而知远方为敬瑭之偏裨,势不足以特兴,敬瑭反,而后知远以开国元功居诸帅之右,睨敬瑭之篡而即睨其必亡,中州不归己而奚归邪?呜呼!人之以机相制,阴阳取与伏于促膝之中,效死宣力,皆以自居胜地,而愚者不悟,偷得一日之尊荣以亡其族,亦可愍矣哉!
 
知远之于敬瑭,杨邠、郭威之于知远,一也。杨邠贪居于内,自速其祸耳。敬瑭不知倚知远为腹心,愚已甚也。知远知邠与威之将效己,而不早为之防,事势已然,未可急图也。知远早殂,不及施葅醢之谋耳,使天假以年,邠、威之诛,岂待郭允明哉?然而树刘祟于晋阳以延其血食,则知远之智,果远过于敬瑭矣。称臣纳土于契丹,知远固争不可,亦自为计也。故缮城治兵,屹立晋阳以观变,而徐收之。李存勗之后,其能图度大谋以自立者,唯知远耳。而终不能永其祚者,虽割据叨幸之天子,亦不可以智力取也。
 
〖一六〗
 
谋国而贻天下之大患,斯为天下之罪人,而有差等焉。祸在一时之天下,则一时之罪人,卢杞是也;祸及一代,则一代之罪人,李林甫是也;祸及万世,则万世之罪人,自生民以来,唯桑维翰当之。刘知远决策以劝石敬瑭之反,倚河山之险,恃士马之彊,而知李从珂之浅輭无难摧拉,其计定矣;而维翰急请屈节以事契丹,敬瑭智劣胆虚,遽从其策,称臣割地,授予夺之权于夷狄,知远争之而不胜。于是而生民之肝脑,五帝三王之衣冠礼乐,驱以入于狂流。契丹弱而女直乘之,女直弱而蒙古乘之,贻祸无穷,人胥为夷,非敬瑭之始念也,维翰尸之也。
 
夫维翰起家文墨,为敬瑭书记,固唐教养之士人也,何雠于李氏,而必欲灭之?何德于敬瑭,而必欲戴之为天子?敬瑭而死于从珂之手,维翰自有余地以居。敬瑭之篡已成,己抑不能为知远而相因以起。其为喜祸之奸人,姑不足责;即使必欲石氏之成乎?抑可委之刘知远辈而徐收必得之功。乃力拒群言,决意以戴犬羊为君父也,吾不知其何心!终始重贵之廷,唯以曲媚契丹为一定不迁之策,使重糜天下以奉契丹,民财竭,民心解,帝昺厓山之祸,习为固然,毁夷夏之大防,为万世患,不仅重贵缧系客死穹庐而已也。论者乃以亡国之罪