圣哲画像记   
曾国藩

国藩志学不早。中岁侧身 朝列。窥窃陈编。稍涉先圣昔贤魁儒长者之绪。驽缓多病。百无一成。军旅驰驱益以芜废。丧乱未平。而吾年将五十矣。往者读班固艺文志。及马氏经籍。考见其所列书目丛杂猥多。作者姓氏至于不可胜数。或昭昭如日月。或湮没而无闻。及为文渊阁直阁校郎。每岁二月侍从宣宗皇帝入阁。得观四库全书。其富过于前代所藏远甚。而存目之书数十万卷。尚不在此列。呜呼何其多也。虽有生知之姿。累世不能竟其业。其下焉者乎。故书籍之浩浩。著述者之众若江海。然非一人之腹所能饮尽也。要在慎择焉而已。余既自度其不逮。乃择古今圣哲三十余人。命儿子纪泽图其遗像。都为一卷。藏之家塾。后嗣有志读书取足于此。不必驰心博骛。而斯文之传。莫大乎是矣。昔在汉世若武梁祠。鲁灵光殿。皆图画伟人事迹。而列女传亦为画像。感发兴起。由来已旧。习其器矣。进而索其神通。其微合其意。心诚求之。仁远乎哉。

尧舜禹汤。史臣记言而已。至文王拘囚。始立文字。演周易。周孔代兴。六经炳着。斯道备矣。秦汉以来。孟子与庄荀并称。至唐韩氏独尊异之。而宋之贤者。以为可跻之尼山之次。崇其书以配论语。后之论者。莫之能易也。兹以图于三圣人后云。

左氏传经多述二周典制。而好称引奇诞。文字烂然。浮于质矣。太史公称庄子之书。皆寓言。吾观子长所为史记。寓言亦十之六七。班氏闳识孤怀。不逮子长远甚。然经世之典。六艺之旨。文字之源流。幽明之情状。灿然大备。岂与夫斗筲者争。得失于一先生之前。姝姝而自说者哉。

诸葛公当扰攘之世。被服儒者。从容中道。陆敬舆事多疑之主。驭难驯之将。烛之以至明。将之以至诚。譬若驭驽马。登峻。纵横险阻而不失其驰。何其神也。范希文司马君实。遭时差隆。然坚卓诚信。各有孤诣。以道自持。蔚成风俗。意量亦甚远矣。昔刘向称董仲舒王佐之才。伊吕无以加。管晏之属殆不能及。而刘歆以为董子师友所渐。曾不能几乎游夏。以余观四贤者。虽未逮乎伊吕。固将贤于董子。今以类图之。惜乎不得如刘向父子而论定耳。

自朱子表章周子二程子张子。以为上接孔孟之传。后世君相师儒。笃守其说。莫之或易。乾隆中闳儒辈起。训诂博辨。度越昔贤。别立徽志。号曰汉学。摈有宋五子之术。以谓不得独尊。而笃信五子者。亦屏弃汉学。以为破碎害道。龂龂焉而未有已。吾观五子立言其大者。多合于洙泗。何可议也。其训释诸经。小有不当。固当取近世经说以辅翼之。又可屏弃言以自隘乎。斯二者亦俱讥焉。

西汉文章。如相如子云之雄伟。此天地遒劲之气。得于阳与刚之美者也。此天地之义气也。刘向匡衡之渊懿。此天地温厚之气。得于阴与柔之义者也。此天地之仁气也。东汉以还。淹雅无惭于古。而风骨少隤矣。韩柳有作。尽取扬马之雄奇万变。而纳之于薄物细故之中。岂不诡哉。欧阳氏曾氏皆法韩公。而体质于匡刘为近。文章之变莫可穷诘。要之不出于二途。虽百世可知也。

余抄古今诗。自魏晋至 国朝。得十九家。诗之为道广矣。嗜好趋向。各视其性之所近。犹庶羞百味。罗列鼎俎。但取适吾口者。哜之得饱而已。必穷尽天下之佳肴辩尝而后供一馔。是大惑也。必强天下之舌尽向吾之所嗜。是大愚也。庄子有言。大惑者。终身不解。大愚者终身不灵。余于十九家中。又笃守夫四人者焉。唐之李杜。宋之苏黄。好之者十而七八。非之者亦且二三。余惧蹈庄子不解不灵之讥。则取足于是终身焉已耳。

司马子长。网罗旧闻。贯申千古。而八书颇病其略。班氏志较详矣。而断代为书。无以观其会通。欲周览经世之大法。必自杜氏通曲始矣。马端临通考。杜氏伯仲之间。郑志非其伦也。百年以来。学者讲求形声训诂。专治说文。多宗许郑。少谈杜马。吾以许郑考先王制作之源。杜马辨后世因革之要。其于实事求是一也。故并图焉。

先王之道。所为修己治人。经纬万汇者。何归乎。亦曰礼而已矣。秦焚书籍。汉代诸儒之所掇拾。郑康成之所以卓绝。皆以礼也。杜君卿通典言。礼者十居其六。其识已跨越八代矣。有宋张子朱子之所讨论。马贵与王伯厚之所纂辑。莫不以礼为兢兢。我 朝学者。以顾亭林氏为宗。 国史儒林传。裒然冠首。吾读其书言及礼俗教化。则毅然有守先待后。舍我其谁之志。何其壮也。厥后张嵩庵作中庸论。及江慎修戴东原辈。尤以礼为先务。而秦尚书蕙田遂纂五礼通考。举天下古今幽明万事。而一经之以礼。可谓体大而思情矣。吾图画 国朝先正遗像。首顾先生。次秦文恭公。亦岂无征指哉。桐城姚鼐姬传。高邮王念孙怀祖。其学皆不纯于礼。然姚先生持论宏通。国藩之粗解文字。由姚先生启之也。王氏父子集小学训诂之大成。敻乎不可几已。故以殿焉。

姚先生言学问之道有三。曰义理。曰词章。曰考据。戴东原氏亦言。如文周孔孟之圣。左庄马班之才。诚不可以一方体论矣。至若葛陆范马。在圣门则以德行而兼政事也。周