于上诲,延四方知名之士佐幕府,胡以孝拱荐,威与语大悦之,乃就孝拱读《汉书》,由是西人以孝拱为英使之师,呼“龚先生”而不名,一时道学先生遂群起攻之。孝拱因益放浪,尝倡言:“中国天下与其送于满清,不如送与西人。”庚申之役,英师入京焚圆明园,谣传为孝拱所画策,并饱载金玉重器以归,于是人益不齿之。孝拱遂又自改其号曰半伦,半伦者,言其无君臣、父子、夫妇、昆弟、朋友而仅爱妾耳。求幸福斋主人曰:伤哉,此名乎!夫人而不相容于父子、夫妇、昆弟、朋友之间,其人心绪之恶劣之凄怆可知矣。然妇人女子乃有能相容之者,是妇人女子不亦可感而可爱耶?顾人生不得志,仅寄情于妇人女子,然亦大可伤矣。后又阅《孽海花》说部,言半伦有二妾,凡著书时一妾磨墨、一妾画红丝格,可谓极人世之艳福。讵知某年正月二妾乃同时遁去,是虽欲联系此半伦而不可得,从此想当更名曰不伦矣。呜呼伤哉!人生至此,尚有何言?至于就馆英人,倡言排满,在当时为恶德,在后世为美谈,惟圆明园一节不无可疵。然半伦并未致富,临终时仅遣一值价五百金之碑帖碎剪之,足见其窘。当时人鄙弃之过甚,又恶其好谩骂人,或造作圆明园之谣以污之未可知也。又闻人言,曾国藩欲羁縻半伦为己用,设盛宴款之,微露其意,半伦大笑曰:“以仆之地位,公即予以官,至监司止耳。公试思之,仆岂能居公下者?休矣!无多言,今夕只可谈风月也。”是其人乃高尚如此,鄙为外奴孰信之哉!

  龚定庵性怪诞而诗词伟丽,足动人。旅京都,乃与荣恪郡王绵亿之子所谓明善堂主人某贝勒之福晋私,事发,引疾归。晚年又眷一妾曰灵箫,别有所私,竟以药酒死定庵,或又曰某贝勒不忘旧恨,阴遣客簋之。是则定庵所谓温柔乡者乃死乡耳,然而死亦风流,死亦清净,较彼令郎半伦联系半伦而不可得,生受潦倒凄凉之苦,犹差胜一筹也。

  龚数十年后又有汪笑侬,以明经拥某王邸皋比,邸有寡妃,与私焉。久之,为羽林军主者所侦知,竟将一对野鸳鸯缚送宗人府请治罪。西后及礼王均以家丑弗可外扬,褫汪明经头衔而反妃于王邸,后汪之江左,携一中年佳妇,即是此妃。妃善歌簧皮诸声,汪则擅弦索,渐亦能歌。及为上海天乐窝琴师,贫不能自给,遂亦拾闺中人之唾余,上红氍毹唱须生,以伶隐之名大振江左,现犹在燕京乱唱《马前泼水》也。此事奇极,其艳福且较定庵为多,穷书生固可以傲名士矣。

  《江淮异人传》戴沈汾隐居乐道,家有二妾。一日,谓妾曰:“我若死,尔能哭乎?”妾愕然曰:“胡出此不祥之言?”固问之,曰:“苟若此,安得不哭?”汾曰:“汝今试哭,我观之。”乃升榻而坐,强二妾拥袂而哭,哭至伤心处,汾竟死矣。此种死法甚妙,若使龚半伦如此死,其乐当无艺也。

  予不爱下棋,昨年游东京,人强我为之,二三子后即推盘而去,见他人津津视若异味,习为之终日不倦者,颇以为异,然亦不愿趋视之。人问何故,予曰:“下来下去终在这圈圈内争胜负,跳不出圈儿外,谁耐烦用此心机?且予不特棋也,凡种种事欲我无端多用心,我即弗愿为之。”虽然,此仅言棋耳,其实世间事即一局棋耳,跳来跳去谁又在圈圈外者?予生二十余年,自问尚有才智,欲自勉为一阴愎之人与世人争一日之长,似尚不弱,然得之奚益?遂不屑为,以成今日之冷僻怪诞。然予又非厌世也,厌世亦无甚益处,虽日日宣言曰予厌世、予厌世,然亦跳不出世界外,又何必言厌?亦惟有自适其适,得过且过,今日有机遇为圣贤英雄即为英雄圣贤可耳,明日不幸而必坠落为罪人贱夫则为罪人贱夫可耳,我与世人本无争,苟世人欲强与我争者,亦如下棋至濒危之时,亦不得不少用心思,聊以对付,非以求胜,自然而然故也。世有智者,孳孳不息,攘臂而争,兼程而进,甚或倒行逆施以求旦夕之幸,视予苟安或尚较彼稍佳矣。用以自慰并以自解,乱世之人或嘉予言。

  田北湖为其远祖田兴作传,述其远祖兴与明祖之交谊有同兄弟骨肉,顾兴成不居功以布衣终,明祖特遣使人持手书召之于六合,其书的系明祖亲笔,有足观者,选录于下。书曰:

  元璋见弃于兄长不下十年,地角天涯,未知云游之处,何尝暂时忘也?近闻打虎留江北,为之喜不可仰。两次召请而执意不我肯顾,如何开罪至此?兄长独无故人之情,更不得以勉强相屈耶?文臣好弄笔墨,所拟词意不能尽人心中所欲言,特自作书略表一二,愿兄长听之。

  按:明祖此言骂尽一切文绉绉之人。呜呼!文人所长者笔墨而已,恃其所长故遂好弄,然乃不能尽人心中所欲言,是文字果有何用,不亦可以休乎?

  昔者龙凤之僭,兄长劝我自为计,又复辛苦跋涉,参谋行军。一旦金陵下,告遇春曰:“大业已定,天下有主,从此浪游四方,安享太平之福,不复再来多事矣。”我故以为戏言,不意真绝迹也。皇天厌乱,使我灭南盗、驱北贼,无德无才,岂敢妄自尊大?天下遽推戴之,陈友谅有知,徒为所笑耳。

  按:明祖此语是何等胸襟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