既不能脱此范围,将来宁为纯粹之军人。虽然,奋戈跃马其状虽乐,而胜负之间关系至巨,有乐亦有忧,勿如唱剧之乐也。唱剧之乐,乃兼世界各种乐事之乐而尽有之,即有悲忧而发泄尽情,亦足言乐,予终思唱剧也。天苟福予,国家不亡而予事易毕者,予终有以餍予剧癖。虽然,予事岂易毕哉?或国亡后学柳敬亭唱《桃花扇》耳。

  英人查邦耳氏所著《一八一五年拿破仑私人生涯与彼之归束》一书,曾论拿翁生平不脱宿命论及迷信之窠臼,或深信时日之凶吉而豫卜治事之成否,或以哈德卢卿道及咖啡杯中所映面影凶恶可惧之一语,因以联想咖啡之有毒而命中涓倾其杯于其地。又昆斯坦氏之笔记中谓,拿翁在意大利战役中,一日误将其所爱之约瑟芬像镜碰碎,遂谓美人罹险,不惜派急使驰询其况。或曰此种谬见迷想与匹夫匹妇相同,不免为英雄之弱点也。予曰不然,英雄固非事事与人不同者,其所以为英雄者,惟在决事时之数分钟内具非常之胆力、智力决定一非常之大事巨事而实行之,决时固斩钉截铁,行时固勇往直前,但事大非一日可成者,偶有暇时效匹夫匹妇所为试一卜筮,虽属游戏之举,然亦负巨任、肩重担者难言之隐痛之惶恐,古人所谓临深履冰者即是此意。卜而吉则足以增其勇气,卜而不吉亦惟有小心谨慎,未闻因此而全反其最初之决心之所为也。至倾杯疑毒所以保身,千古英雄谁能尽免去疑字者?至碎镜问美,乃爱情神圣专制之力驱策英雄所致,当为英雄佳话,不宜加以诟病。况拿翁生平坚毅过人,第一次被囚尚能兔脱为滑铁卢最后之决斗,其非为无定力者可知。第二次瓦解后以书致英皇,自言天职已尽,愿托庇其下以终天年,其言虽哀,然亦明达无比。盖作事虽不问成败,然进行之时成败未可知,用心倍切者,其平日患得患失之念亦倍重。且此种心理亦并非尽虑失败,不过深欲速求得归束之真相及成败之究竟而已。如其败也,其心反觉适然,以为天职已尽,责任已了,纵有感慨亦足自慰矣。

  中国旧剧为词不雅驯,然其创始,一举一动、一发吭一按板类有法则,要亦非易。夫宋人刻玉叶为楮,三年而成,成无所用,然当其刻画时不三年或三年而不专,楮亦未可得成也。要之,创始者之苦心不可泯矣。

  《李陵碑》一剧,悲健作楚声,是在反二簧为调之佳也,哀婉激扬,似此调乃专为《李陵碑》而创。且一人独唱,吐词又极平平,其魔力乃能吸住观者数千百人唏吁以听,我思古今中外凡所谓歌剧、一人剧当无有再优于《李陵碑》者矣。求幸福斋主人不幸生于今日之中国,又不幸而为今日之何海鸣,有国欲亡,有身无力,有口莫卸救国之责,渺渺前途,直如破舟为狂风吹入大海,乃不能测其终局。倘得天佑,他日有功成身退之一日,跳向舞台唱一折《李陵碑》以倾泻英雄迟暮之悲,则亦足矣。否则,直待国亡以后草间偷活,以老而不死之身罔顾羞耻,亦拼命上台唱“卸甲丢盔”之句,亦老泪阑干,亦歌亦泣,直哭他一个痛快以强自慰遣也。

  予以文学之观念评旧剧,如《恶虎村》之“风吹树梢,英雄夜走荒郊”是绝妙好词也。如《三娘教子》之“打儿一下如同十下,打在儿身痛在娘心”是绝好伦理小说中之警句也,如《五台山》之“我的儿生前不能把福享,死后要万岁封他的什么侯王”,其声悲痛,直喝破千古帝王家笼络天下武夫豪杰为彼一人就死之诡计,战场之鬼当同声而哭,继以称快也。其他好句甚多,未克备述,他日如得半年闲,当一一为阐扬之。

  五代时孟知祥再有蜀,传孟昶。青城女费氏,幼能属文,尤长于诗,以才貌事昶得幸,赐号花蕊夫人。后宋太祖平后蜀,花蕊夫人以俘见,问其所作,口占一绝云:“君王城上竖降旗,妾在深宫那得知?四十万人齐解甲,更无一个是男儿。”其意激昂哀健,清末女侠秋瑾亦有断句为人传诵,即“四万万人齐解甲,并无一个是男儿”也,想系改窜此句而成,予表而出之。或者谓予事挑剔,予之意盖不然,秋侠之传不在诗,尤不在此亡国后妃依稀相似之断句也。秋侠自有其可传处,今姑让花蕊夫人以是诗传,亦是不负古人之道。

  予所作《西施》诗前已记其一,尚余三首,其第三首之末句云:“若得知心人作伴,五湖也合住西施。”其第四首末句云:“我恨老天真梦梦,偏教铜臭逼西施。”铜臭指范蠡言,盖世传范大夫曾载西施以去也。顷有人言《吴越春秋》逸篇云吴亡后浮西施于江,令随鸱夷以谢子胥,又《墨子》有曰“西施之沉,其美也”,是皆为西施葬身江湖之证。苟如此,投身清流自较随铜臭去为佳,但世人既有随范之语,予亦不妨有是诗,姑两存之。

  金圣叹批李白《凤凰台诗》曰“吴宫花草埋幽径,晋代衣冠成古丘”二句“立地一哭一笑”,言:“我欲寻觅吴宫,乃惟有花草埋径,岂不欲失声一哭?然吾闻伐吴者晋也,因而寻觅晋代则亦是衣冠成丘,此岂不欲破涕一笑?盖作诗者极写人世沧桑,而胸中实在看破得失成败、是非赞骂,一总只如电拂,我恶乎知甲子兴之贤于甲子亡,我恶乎知收瓜豆人之必便宜于种瓜豆人哉?此便是仁王经中最