聊以当酒,茗熟心事乃如泉涌,拉杂书之,寄尘足下以当下酒物,或不至碎以覆瓿乎?书讫拥衾而卧,终日无言。至六时,家人又以《爱国晚报》进,噫!

  王金发已枪毙于杭州模范监狱,说者谓王作绍兴都督者数日,括民财及百万,以巨金购宅海上,额曰逸庐,娶名妓花小宝贮其中,平日呼幺喝六,作牧猪奴戏,折资无算,今死于非命,宜也。予曰:辛亥之秋,作都督司令括民财者夥矣,讵止一王金发?顾皆如守钱奴着破学生装,佯为穷措大以示人,无豪于王金发者。王尚有本色,以傥来之财纵情于赌,一掷万金无吝色,又经营私第、娶名姬,学为风雅,绝不讳其有钱。谚云:“非分之财,水里来水里去。”王似看透此理,及时行乐,适其所适,毫不矫作向人,予有取焉。

  海上报馆先生之善骂,当无有过于张丹斧者,予亦自叹弗及。癸丑秋,予在金陵,张一再以冷语载诸《大共和报》骂我,至谓我命中注定一个逃字,其言清脆,尽其骂之能事。或戏问予:他日当何以报其人?予曰:当置之清客之列,使其日作二三百字骂我,愈俏愈妙,倦时读之可博一笑,亦卫生新法也。

  拿破仑曰:“凡属英雄,每日必作小儿之举动二次以上。”伟哉言乎!是即所谓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。中国人好自大,年来伟人之称转含讥刺,是亦无真英雄故耳。

  有狂生焉,发三大宏愿,一不娶妻而多娶妾,二勿生子,三不及三十岁即死,自是快语,惜太过耳。予亦有宏愿,愿当今小说家将我名字嵌入一言情小说内,得与一纸上之佳人成为眷属,虽其间备受挫折亦无悔,予且借大文豪笔下超生之力得饱受艳福。阿弥陀佛!予愿折十年阳寿焉。

  予生二十余年,曾为孤儿,为学生,为军人,为报馆记者,为假名士,为鸭屎臭之文豪,为半通之政客,为二十余日之都督及总司令,为远走高飞之亡命客。其间所能而又经过者,为读书写字,为演武操枪,为作文骂世,为下狱受审,为骑马督阵,为变服出险,种种色色无奇不备,独未一涉猎于情场,论交不得一好女子。情海茫茫,大有望洋兴叹之慨,遂致一念欲灰,悲酸刺骨,把镜自怜,问天无语。休矣休矣,此生已矣,夫复何言?言之亦惟徒呕心血耳。

  言情之作,描摹善男善女,福慧双修如同仙子,然予不特未曾身受,且亦未曾亲见,或文人故弄狡狯以笔墨欺人耶?然则又何不亦将我名编入稗史,使享艳福,聊当望梅。虽曰期我,我固甘之,以欺后人增其欣羡,俾作为佳话永道弗衰,则不佞数千万年后骨化成灰,灰复飘渺四散,而一缕精魂尤有余乐也。文人积德,当允予请!

  人之生也首赖吸清鲜之空气,而美食盛馔次之。此言亦不过道其表面耳,其实乃以爱情有所贯注为重,而寻常夫妇之好、皮肉之欲次之。嗟夫!爱情即清鲜之空气也,人之爱情若无所钟,遂亦无复有他人爱情之灌输,干渴欲死,又何异于人之无空气可吸乎?

  武伶高福安,于南满火车中愤日警无故殴人,报之以拳,日警出手枪击之,高夺其枪复攫其刀,如白水滩路打不平故事,杀木鞋儿凡三,且好汉作事好汉当,赴大连自首,又颇似田七郎。朔方健儿好身手,于《长坂坡》《金钱豹》之余尚演斯活剧,予为浮一大白。虽然,侠伶已矣,健儿已矣,同胞受人欺侮为日方长,予愿与天下英雄、南北戏迷以白酒盈斗呼高福安之魂而哭之(此事后不确,闻系另一高姓云,噫)。

  予前所致某君一函,语酸痛澈骨,事后恒疑人必以悲观太甚或消极太过相责,继念此亦不关重要,今之人虽日言不可抱悲观、不可消极,然悲观消极无伤于人也。人之初生浑浑噩噩,初无悲乐可言,及渐长成投身社会中,偶有外观,无不呈非悲即乐之象,而悲观尤触目皆是,无可幸免。以天真浑朴之人骤遇此变,又焉得不消极?盖悲观者、消极者皆入世之人厌必经过者也,入世愈久悲观愈多,遂渐冷淡,习以为常,而此消极之脑筋于千痛万苦后亦备有一种抵抗悲观之弹力。聪颖者或借此又得以养成一种明透放达之眼光,凡所触接视为幻影,无所谓悲,无所谓乐,自适其适而方寸间亦自无消极、积极之念,名之达人谁曰不宜?然达人所长亦不过具此精远之眼光耳,但此眼光非可以价值购得,而必以入世之年数购得者,推其究极,又实非仅岁月光阴之力,仍是此惯于苦人之悲观之力耳。

  人不至大澈悟明达之时,偶有客观的乐观,非真乐也,惟饱阅悲观之后,心地忽然放出一线光明,眼底遂异常明透,凡外观的之悲观、乐观均不为所动,方寸中自有主张而且自然安适,是之谓真乐矣。

  六祖法宝《坛经》有二短偈,其一曰:“身似菩提树,身如明镜台。时时勤拂拭,不教惹尘埃。”譬诸抱悲观者尚未到明达澈悟之境,强自排遣,愈排遣乃愈苦痛也。其二曰:“菩提本无树,明镜亦非台。原来无一物,何畏惹尘埃。”譬诸澈悟之人,不用排遣,即无所谓为悲观,亦无所谓为消极也。

  予傲睨自高之志,均逼迫而生,久之亦自思得其故,譬如人当孩提时日不离父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