;余素有不寐之症,常中夜怔忡,身如焚,辄呼娥起,闲语良久,心渐安,遂复倦睡。蛾见余睡,则默坐假寐,或屏气潜退,恐惊余之眠也。凡十馀年,皆如是。是以余虽病弱,终不至困剧,以有娥也。余妻待下宽而体恤周至,娥亦殊爱恋女君,不能顷刻离也。
  余之赴任罗源,娥年二十七矣,余家素俭,虽为吏,娥仍供炊爨,无异家居时,衣饰不求美,饮食取饱而已。以故余为吏得以廉著,娥与有功焉。余为吏,日劳於民事,匆匆无暇日;家政皆妻主之,庖氵菟鲂贾务不复能兼顾,悉付之娥。娥辛勤给奉,颇能当余意,甚为妻所倚任。在上杭时,余与妻皆年六十,娥计画汤饭务求精美,恐吾两人之不甘食也。
  初至余家时,家甚窘,或有所触忤,致诟厉,无怨父母鬻己意。其父母後迁於归德,不见十余年,思之甚,每谓余曰:“女子在母家不可为好,好则嫁後父母必思念之。不如顽恶者,父母喜其去,反不致伤其心也。”此言虽激,然其情亦可悲矣。一日,泣谓余曰:“妾祖母殁时,家苦贫,未得与祖合葬,妾父每以为恨。得十馀金寄之,君之德也。”余怜而付之。
  余在闽日,为归计,上官未之许;娥亦屡劝余解组。余计娥年少,归家後筑室买田,可以同安乐;孰意娥之竟死於闽也!娥素肥多痰,日不晚食,晚食则停胸中。余之解上杭任,由汀赴会城也,携眷属以行,道中屋宇釜甑少,饮食统造於外厨,厨人懒且钝,必至夜分乃具食。娥自早餐後饥甚,及食,尝过饱,遂患积滞。自过清流後日有大风,天骤寒,伤於内复感於外,遂病。憩将乐旅店,苦无良医,病遂日剧。於九月十四日卒於将乐。於乎痛哉,岂非命也耶!卒後,余妻痛之甚,居平常忽忽不乐,而余亦如失左右手也。
  崔述曰:余阅《虞初新志》,见其所载妾媵之传多矣,然无甚过人者,不过技艺容颜之见长耳。夫妇人以德为贵,女工次之;为妾者能善承事君子女君而佐之理,斯为贤耳,岂在他哉!吾娥朴质无他长,然余病体赖以保全,又能辛勤俭约以佐吾为吏,亦有足多者。余尝谓官之贪而惰也,非尽其人之过,亦其家人共成之;其家人相矜以奢纵则不能不贫,其妻妾相与蛊惑以声色淫乐则不能不惰耳。余家素无玩好之具,自作吏以来,出入赢绌上下之费委之妻,余之饮食居处疾病之给侍委之娥,故能无内顾之忧而得专心以理民事。是以蛾之死余与妻皆痛惜之。余因为之传。不知观者视吾娥与《虞初》所载诸人为何如也?
  ○江西赣县知县鲲池陈公墓碑铭
  乾隆壬子,余在京师,偶遇滇南举人陈子履和,索余所著书数种观之,即请以师事余,辞之不可,余深异之。夫世所尚者举业耳;何以独好古学,辄自降抑如是,殊不类今人所为?甲寅,复至京师,则履和己出都,见其父鲲池公,温良诚笃,居然古之君子,然後知履和之得於庭训者有素也。嘉庆初,余宦闽中鲲池亦宦於西江,音问时相通也。余归後数年,鲲池亦解官归。甲戌三月得履和书,则公已卒,以墓碑嘱余为之。
  公讳万里,字飞九,云南临安府石屏州人,鲲池其号也。曾祖讳薪,康熙丁卯举人,鹤庆府学教授,祖讳蕃纟襄,临安府学生,赠文林郎。父讳澎,乾隆甲子举人,湖南临湘县知县。母李,赠孺人。
  公少而孝谨,自临湘公卒後家綦贫,以授书自给,日恒食粥,从不干与公事;乡人或笑其谋生之拙,公处之恬如也。乾隆庚子与子履和同举於乡。乙巳,母李太儒人卒。乙卯,会试大挑一等,分发江西试用。嘉庆二年,补广丰县知县。
  公为治宽和简静,而廉介不苟取,与士民若家人父子然。初到任时,义宁州寇作。公以城垣多圮,捐俸修之,民无扰焉。县故有书院,久废不理,公召诸生自教之,捐膏火以资之,由是文风丕变,举於乡者多。有徐君者,於辛未成进士,选入翰林,人以为公功云。县有巨盗数人,大为民患,官莫能捕。公密访其聚饮之夕,亲率兵役往捕之,遂皆就擒。
  六年十一月,奉调采铜於云南。十年二月,回任。是年冬,值大计、或传上官欲举公卓异,劝公入省;公不肯往,亦不果举也。十二年,调繁赣县,绅士皆为诗文志别,民送至江干者如堵墙焉。
  赣为省南大道,差使旁午,迎送供备常无虚日,理民事多以夜,公弗乐也。未数月,即以疾辞。顾上官才公,慰留之不令去。然公终不适,又数月,复详请解任;逐於十三年二月卸事。启行之日,士民依恋,与广丰略同。本道寥公至悬诗邮亭送公以风属吏焉。
  又年馀,归里,时年已七十馀矣,然步履饮食皆无异寻常。至十八年十月十八日卒,寿七十有四岁,卒之前一日,犹泛舟异龙湖,登山而眺望也。
  初,履和以奉文截取,於是年五月由四川入都,以事羁留间,忽闻石屏疫作,且梦不祥,惧二亲有事,奔归省觐,则公固无恙也。逾二日晨餐,公忽患风痰,遂卒。岂鬼神默启之使得父子相见乎?亦异事也已!
  公为人方直,与人言,是非无所回避;而和平宽厚,人皆乐亲近之。於从父兄弟及其子尤加优恤。其卒也,人皆奔视涕泣,共襄其後事云。
  配任孺人,早卒。继配为刘孺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