曰:“才说赤子之心,便说不虑不学,却不是似有而无、茫然莫可措手也耶?”
  
  曰:“孔孟门庭,果然风光别样。吾子以似在有无之间,言之却亦善于形容矣。其实不然。我今问子:原日初生,亦是赤子否?”
  
  曰:“是。”
  
  曰:“初生既为赤子,难说今日此身不是赤子长成。”
  
  曰:“今我此身,果是赤子养成而非他也。”
  
  曰:“此时我问子答,是知能之良否?”
  
  曰:“是知能之良也。”
  
  曰:“此个问答,要虑学否?”
  
  曰:“不要虑,不要学也。”
  
  曰:“如此以为宗旨,尽是的确为有矣,安得犹言似有而无耶?”
  
  曰:“今言学贵宗旨者,是欲使吾侪有所凭据,好去执持用工也。若只如前说我问你答,随声应口,则个个皆然,时时如是,虽至白首,终同凡夫,又安望其有道可得、有圣可成也耶?”
  
  曰:“吾子此疑,果是千古不决之公案,然却是千圣同归之要辙也。其端只在能自信从,而其机则始于善自觉悟。如其觉悟不妙,难望信从而同归矣。盖虞廷言道,原说其心惟微,而所示工夫,却要惟精惟一。有精妙的工夫,方入得微妙的心体。孔子统括,却言不止精微,而曰‘洁净精微’,则是精微而更精微,即所谓‘玄之又玄也’。若如书坊所刊集说讲说,则肤浅粗浮甚矣,世人无识,翻喜他有个宗旨依循,好去研穷践履,谓能到纯熟即便是圣贤。此正俗语‘粗大麻线而求透针关,壅灌稊稗而望食佳餐’也,恶可得哉?”
  
  曰:“今时勿论世俗是非,且请教赤子之心如何用功?”
  
  曰:“心为身主,身为神舍,身心二端,原乐于会合,苦于支离。故赤子孩提欣欣常是欢笑,盖其时身心犹相凝聚。而少少长成,心思杂乱,便愁苦难当了。世人于此随俗习非,往往驰求外物,以图得遂安乐。不想外求愈多,中怀愈苦,甚至老死不克回头。惟是善根宿值、慧自素清的人,他却自然会寻转路,晓夜皇皇,如饥莩想食,冻露索衣,悲悲切切于欲转难转之间,或听好人半句言语,或见故先一段训词,时则憬然有个悟处。所谓皇天不负苦心人,到此方信大道只在此身,此身浑是赤子。又信赤子原解知能,知能本非虑学。至是精神自来帖体,方寸顿觉虚明,如男女媾精以为胎,果仁沾土而成种,生气津津,灵机隐隐,云是造化而造化不以为功,认为人力而人力殆难至是。此则天心道脉,信为洁净精微也已。”
  
  曰:“此后却又如何用工?”
  
  曰:“吾子只患不到此处,莫患此后工夫。子若不信,请看慈母之字婴儿,场师之培宝树,其爱养滋扶,意思何等切至,而调停斟酌,机括何等神妙?子固莫能为问,我亦莫可为答也已。”
  
  问:“舟中清夜,何以见示?”
  
  曰:“吾人须是得个头脑,其学方有着落。但头脑极是难得。今只晓得用心去向,入则自然有些入处。且如孔子赞《易》说:伏羲仰以观天,俯以察地,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,近取诸身,远取诸物。此虽是说伏羲,却即说他自己。你想圣贤用心是何等周悉,则学问头脑安得而不的确?”
  
  曰:“道体本自充塞,必如孔子言说方见其用昭著。”
  
  曰:“言者心之声也,未有不得其言人能得其心者。今我听汝之言,不止自欠真切,即孔子当日一段精神亦觉冷淡无味了。岂知圣人老实,专至其心,终日终夜只为此一事也耶?”
  
  曰:“只为何事?”
  
  曰:“其仰观俯察、近取远取,只为要通神明之德,要类万物之情。即如伏羲平生尽尝百草气味,将来碾磨熬煎求出一颗灵丹,接续本身慧命,点化一世凡胎,而功跻寿域,永享天福也。要之,灵丹之料,散在百草,学问头脑,含藏造化。妙在善自用心者,便毕竟得之,既能统万为一,复能贯一于万。岂似吾侪悠悠度日而漫漫为心也哉?”
  
  曰:“我今闻师之言心,却觉得明了也。”
  
  曰:“明之一言,更是难说。盖有意见晓了以为明者,亦有心神孚契而为明者。若果神相孚契,则言入汝心即同金投大冶,火力猛炽,金质顿融,虽千片百星,顷成一团,液汁而光彩洞然烨奕也。若炭火与金块头尚相抵牾,则其照耀虽明而其光精则犹未澈也。汝辈闻道,能常常如是反观,又何患头脑之不为吾有也耶?”
  
  问:“今早复如何见示?”
  
  曰:“今在天日之下,正好仰观天文。”
  
  曰:“果然都在吾目中矣。”
  
  曰:“如此便叫做观耶?”
  
  曰:“既说着观便即是观了,又更有何言说?”
  
  曰:“如何若是快当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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