○传习录拾遗(五十一条)
 
  先生曰:「良知犹主人翁,私欲犹豪奴悍婢。主人翁沉痾在床,奴婢便敢擅作威福,家不可以言齐矣。若主人翁服药治病,渐渐痊可,略知检束,奴婢亦自渐听指挥。及沉痾脱体,起来摆布,谁敢有不受约束者哉?良知昏迷,众欲乱行;良知精明,众欲消化,亦犹是也。」
  先生曰:「合着本体的,是工夫;做得工夫的,方识本体。」
  薛尚谦、邹谦之、马子莘、王汝止侍坐,请问乡愿、狂者之辨。曰:「乡愿以忠信廉洁见取于君子,以同流合污无忤于小人,故非之无举,刺之无刺。然究其心,乃知忠信廉洁所以媚君子也,同流合污所以媚小人也。其心已破坏矣,故不可与入尧舜之道。狂者志存古人,一切纷嚣俗染不足以累其心,真有凤凰于千仞之意,一克念,即圣人矣。惟不克念,故洞略事情,而行常不掩。惟行不掩,故心尚未坏而庶可与裁。」
  曰:「乡愿何以断其媚也?」曰:「自其讥狂狷知之。曰:『何为踽踽凉凉?生斯世也,为斯世也,善斯可矣。』故其所为,皆色取不疑,所以谓之似。然三代以下,士之取盛名干时者,不过得乡愿之似而已。究其忠信廉洁,或未免致疑于妻子也。虽欲纯乎乡愿,亦未易得。而况圣人之道乎!」
  曰:「狂狷为孔子所思,然至乎传道,不及琴、张辈,而传习曾子,岂曾子乃狂狷乎?」曰:「不然。琴、张辈,狂者之禀也。虽有所得,终止于狂。曾子,中行之禀也,故能悟入圣人之道。」
  南逢吉曰:「吉尝以《答徐成之书》请问。先生曰:『此书于格致诚正,及尊德性而道问学处说得尚支离。盖当时亦就二君所见者将就调停说过。细详文义,然犹未免分为两事也。』尝见一友问云:『朱子以存心致知为二事。今以道问学为尊德性之功,作一事如何?』先生曰『天命于我谓之性,我得此性谓之德。今要尊我之德性,须是道问学。如要尊孝之德性,便须学问个孝;尊弟之德性,便须学问个弟。学问个孝,便是尊孝之德性;学问个弟,便是尊弟之德性。不是尊德性之外,别有道问学之功;道问学之外,别有尊德性之事也。心之明觉处谓之知,知之存主处谓之心,原非有二物。存心便是致知,致知便是存心,亦非有二事。』曰:『存心恐是静养意,与道问学不同。』曰:『就是静中存养,还谓之学否?若亦谓之学,亦即是道问学矣。观者宜以此意求之。』」
  先生曰:「舜不遇瞽瞍,则处瞽瞍之物无由格;不遇象,则处象之物无由格。周公不遇流言忧惧,则流言忧惧之物无由格。故凡动心忍性,增益其所不能者,正吾圣门致知格物之学,正不宜轻易放过,失此好光阴也。知此则夷狄患难,将无入不自得矣。」
  问:「据人心所知,多有误欲作理,认贼作子处。何处乃见良知?」先生曰:「尔以为何如?」曰:「心所安处,才是良知。」曰:「固是,但要省察,恐有非所安而安者。」
  先生自南都以来,凡示学者,皆令存天理、去人欲,以为本。有问所谓,则令自求之,未尝指天理为何如也。黄冈郭善甫挈其徒良吉,走越受学,途中相与辨论未合。既至,质之先生。先生方寓楼饘,不答所问,第目摄良吉者再,指所饘盂,语曰:「此盂中下乃能盛此饘,此案下乃能载此盂,此楼下乃能载此案,地又下乃能载此楼。惟下乃大也。」
  一日,市中哄而诟。甲曰:「尔无天理。」乙曰:「尔无天理。」甲曰:「尔欺心。」乙曰:「尔欺心。」先生闻之,呼弟子,曰:「听之,夫夫哼哼讲学也。」弟子曰:「诟也,焉学?」曰:「汝不闻乎?曰『天理』,曰『心』,非讲学而何?」曰:「既学矣,焉诟?」曰:「夫夫也,惟知责诸人,不知及诸已故也。」
  先生尝曰:「吾良知二字,自龙场以后,便已不出此意。只是点此二字不出。于学者言,费却多少辞说。今幸见出此意。一语之下,洞见全体,真是痛快,不觉手舞足蹈。学者闻之,亦省却多少寻讨功夫。学问头脑,至此已是说得十分下落。但恐学者不肯直下承当耳。」
  又曰:「某于良知之说,从百死千难中得来,非是容易见得到此。此本是学者究竟话头,可惜此理沦埋已久。学者苦于闻见障蔽,无人头处,不得已与人一口说尽。但恐学者得之容易,只把作一种光景玩弄,孤负此知耳。」
  语友人曰:「近欲发挥此,只觉有一言发不出。津津然含诸口,莫能相度。」久乃曰:「近觉得此学更无有他,只是这些子,了此更无余矣。」旁有健羡不已者,则又曰:「连这些子亦无放处。今经变后,始有良知之说。」
  一友侍,眉间有忧思,先生顾谓他友曰:「良知固彻天彻地。近彻一身,人一身不爽,不须许大事。第头上一发下垂,浑身即是为不快。此中那容得一物耶?」
  先生初登第时,上《边务八事》,世艳称之。晚年有以为问者,先生曰:「此吾少时事,有许多抗厉气。此气不除,欲以身任天下,其何能济?」或又问平宁藩。先生曰:「只合如此做,但觉来尚有挥霍意。使今日处之,更别也。」
  直问:「许鲁斋言学者以治生为首务,先生以为误人,