先生从外面散步回到案桌上哼文章。嘴里嗡呀嗡,哼的《阿房宫》。他才住口,又只听“咿嗡又咿嗡……”先生想,哪个调皮鬼学生学我的嘴?他就接耳听声,依声寻去。寻呀寻,听呀听,来到长生公子的桌旁,又听“咿嗡又咿嗡……”。壁蜂在笔套里发躁,笔套挨壁蜂拱得乱跳。先生说:“喔,机密就在这里唷。”先生是近视眼,拿笔套凑到眼皮下将纸团一拔,壁蜂透到风,向外一猛冲,一声咿咿嗡,刺了先生的“人中”。
先生在那摸疼痛,壁蜂飞了无影踪。
别的学生看热闹,长生羞得面通红。
  先生问长生:“你惹这个死厌是认责还是认罚?”“先生,认责是何,认罚怎样?”“认责,重打二十戒尺;认罚,做诗对一首。”“先生,我责不起,愿罚诗对一首。”先生出上联了:“三月天气暖烘烘,长生读书不用功。玩壁蜂,灌笔筒,用纸封,惹它咿嗡又咿嗡。”先生说:“长生,你对呀!”长生想,对什么呢?对不出了。
长生横一咿来竖一嗡,诗对嗡不出影和踪。
  长生嗡呀嗡,一直想到中,千遍万遍总对不通。现在到了放中学的时候了。先生叫长生拿手伸过去。长生说:“先生,我责不起!”先生说:“你不要怕,我不打你,替你手心上号起八个字来。左手写:“饭后无诗”,右手写:“重责二十”。长生公子从师八载,从来不曾挨责受罚,这次手心上挨号了字,心上像针刺。要是将手上的字洗掉吧,先生又不饶;拿字留手上回去吧,父母又要怪。他左思右想,还是在书房门外把诗想好了再回去吧。先生将书房门一关,逍遥自在去吃中饭。饭后空闲,先生坐在案前解衣裳。员外家的懒王梅香帮先生洗衣裳,她不用热水烫,只在河里荡几荡,收起来对老棉絮堆上一放,多年的棉絮是跳蚤窝,衣缝里躲进了虱子。今天天气暖炎炎,跳蚤在身上像耕田,先生抓到背后,虱子溜到胸前,抓又抓不到,捏又捏不住。先生见屋里无人,就敞怀捕捉。横一摸竖一摸,虱子对线缝里一伏,像一粒大麦。先生说:“喔,你就逃在纱州布市里!”捉起来对嘴里一撂,牙齿几嚼,“兵嘣!”
一声兵嘣不打紧,惊动门外念书人。
  门外是哪个?张长生。长生公子不曾回高厅吃饭,在门外想诗对的。他听到“兵嘣”一响,先生还在那里搔痒。长生推门而入:“先生,我对出来了。”长生进门,先生冷不及防,羞得满面通红,连忙把大襟对小襟上一裹,故作正经而坐:“来呀,对给我听听。”长生说:“先生,要望你恕罪!”先生说:“吟诗作对,没有什么罪,快快说来!”“先生,你上联以我为题,我下联要借你作答。”“哎,只要你对得合情合理,我先生断不怪你。”“这,我说了:‘三月天气暖烘烘,先生端坐学堂中,敞怀胸,捉半风,撂口中,一嚼兵嘣又兵嘣’。”“先生你出的上联是咿嗡又咿嗡,我对的下联是兵嘣又兵嘣,比你的响声脆豁得多哩!”
先生一听怒气生,拨开心头火一盆。
你对答诗联是假意,侮辱我穷鬼是真情。
  先生动火,立刻要走。来到高厅对张员外说:“你的公子天赋过人——
我才疏学浅教不下,你另请高明好先生。”
  员外一把握住先生手,来到小书房里问:“长生,你为何冒犯先生?”长生吓得默默无言。心想,要是把事情再说一遍么,父亲、先生总在场,先生听了更无地容身,所以,只好不作回答。员外见长生不回话,又追逼一句:“逆畜,你说与不说?不说,用家法侍候!”先生见员外真的发火,要用家法处罚长生,连忙又自转弯说:“员外,大不了为虱子大的事体,请员外不必动怒,饶恕他一次是了。”还是别的学生多嘴乱舌:“员外伯伯——
既不怪先生,也不怪长生,只怪你家梅香懒惰生。
衣服上生跳虱,先生身上痒杀得,
长生哥哥有见识,打趣先生捉白虱。”
  张员外一听,暴跳如雷:“你这大胆畜生,这还得了,还不替我下跪,向先生请罪!”长生公子自知出言不恭,冒犯了先生。当即“啪秃”一声,双膝落地。
先生呀,门生言辞冒犯你,伏乞包涵二三分。
  长生公子连忙又倒杯茶来,双手捧到先生面前说:
先生呀,千错万错是我错,不该欺你老大人。
  先生见员外在场,也不能不给东家面子,只好勉强立起,接过长生的茶杯,对台上一搁,闷闷不乐。员外见先生心上不悦,也就陪个笑脸:“先生,这叫——
师也高来徒也巧,久炼成钢出快刀,
只怪我门庭少家教,他不知地多厚来天多高。”
  先生见员外赔礼,也就咽下口气。说:“员外,这是为师的管教不严,过于偏才。这不是我的功劳,是你员外的德气。真是——
父也好来母也好,好田好地长好苗。
好父好母生肖子,好树好花结好桃。”
  员外回转高厅不提。再讲先生看看茶杯里的热气,越看越想心里越气:“哎,世上工匠苦,教会徒弟打师傅;教成冤家结成仇,枉同门生作对头!”从此,先生就不给长生讲诗论文,只是饱食终日混混日子了。一天,先生用张红纸写副诗对对书房里一贴,试看他长生日后可有出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