寝不安席,食不甘味者数日于兹矣。何预余事而关心若此,殊可笑也。闻秋儿言,夫人旧有肝疾,乘时再发,心烦意乱,夜不成寐,昨日已延费医,进平肝疏肺之剂,尚未见效也。
  秋儿之言如此,然病态以目见为真,传言宁复足恃?使余而得亲侍梨影之疾者,则黄花人面,憔悴若何,固足以慰余痴想。而药铛茶灶,事事亲承,自问余之能力,当有十倍于寻常看护妇者。
  今则格于礼禁,帘外天涯,只能暗里担忧,那许公然问讯。
  模糊想象,疑假疑真,愤念及此,转妒彼无知之秋儿,反得常傍玉人之侧,相亲相近,问暖嘘寒也。无已,其仍藉诗篇代语,而相慰于无形乎。
  被窝私泣不闻声,醉后伤情顿触情。
  苦溢心头难自制,断肠血泪一时并。
  自闻病耗胆俱寒,粒粒长枪下咽难。
  竟日攒眉忧底事,旁人犹自劝加餐。
  病态愁颜想未真,炉熏茗碗恨难亲。
  可怜槛外看花客,不及床头进药人。
  苦是双眸彻夜清,一灯长伴枕边明。
  穷途无计堪相慰,共尔残宵梦不成。
  呻吟痛楚病成魔,细碎心烦苦绪多。
  不奈眼前还扰扰,痴儿顽婢待如何。
  药饵何功病怎廖,平肝疏肺火还烧。
  愿将万斛如泉泪,向汝心头着力浇。
  余今下笔草此日记,拈管则手频频颤,久之未成一字。坐对书城,昏然如历梦境,恍榴间若自省曰:“余在此作日记,所书者何语耶?”即掷其手中管,就纸视之。墨沈淋漓,濡染已遍。既而审之,则烂然纸上者,泪也,非墨也。
  盖余笔未下,而余泪先下。纸上写不尽之千行万行,悉以此两眶间之情泪双行为代表。而余竟不自知,足征余方寸之乱矣。实则万种深情,已历历镌余心坎。此无聊之日记,即长此不着一字,亦岂能遽付云烟耶?
  梨影之病,余固知其为余。余何为而使彼病?彼何为而为余病?当局者且迷离惝恍,不识何因,彼局外人又乌乎知之?
  余病而彼代为忧,彼病而余亦烦扰若此,究竟余之痛苦尚有较彼更深者,彼一病而余之神情益形颠倒,余之思绪,益觉棼乱。
  此心长日悬悬,若空中之纸鸢,飘飘荡荡,靡有定向。而余之脑筋,则已麻木,灵魂已离其躯壳,而悠然长往。往何处?
  殆徘徊于个人病榻之前耳。
  有时神志稍定,若灵魂已乘风而返,告余以个人病体若何萋瘁,病容若何消瘦,幻影重重,乱生眼底。旋转一室,如入孔明八阵图,昏迷不知所措。
  噫!此数日间,余虽未身为鹦鹉,殆已形同木石,使彼病而不即愈者,余亦将成痫矣。造化小儿,尔虐彼可怜之弱质,毋宁转而虐余,余能代彼病者,事较佳也。
  余当此栗碌不宁之际,而校中两星期之蚕假,已瞥焉过去。
  功课严迫,殊不因余之心有不适,而稍事宽假。蛾眉知己,情岂能抛?鸡肋生涯,食原无味。形神俱敝,强要牺牲。心绪如焚,更多搅扰。恨也何如,余实自咎。不应以枯寂无聊之人,而任此烦苦之小学教师。既为教师,复有此许多意外之烦恼事,乱余心曲。
  余即欲勉尽厥职,而形为心役,心与志违。晨夕奔波,总是敷衍局面,安有所谓才具?安有所谓精神?教育界中人而尽如余者,贻误宁有底欤?
  日来身虽在校,而忧心悄悄,郁不能宣。同人相对,神丧色沮之态,辄流露于不自觉。有一次上国文课,既登讲坛,方悟忘携其教授本,复下坛往教室中取之。又误携修身教本,往返三四,而时间已过半矣。
  学生见余皆匿笑,其后口讲指画,草草了事,竟不自知作何语。噫!余其为傀儡教师矣。
  鹿苹察余有异,亦颇注意,谓余日:“君两目红肿,似失精光。昨夜殆未睡乎?”
  余漫应日:“然。”揽镜视之,泪晕莹然,犹存睫际,盖不仅失睡也。
  鹿苹以余客久思家,致有此状,慰藉备至。而杞生在旁,嗤然作狞笑,又从而揶揄之。余虽恶之,亦无以解嘲也。
  余欲探病人之真耗,而得之秋儿之口者,多恍惚不可信。
  或云稍愈,或云加剧。有时余问之急,则并噤而不言。鹏郎又作冥鸿,去不复至。眼前舍此雏鬟;直令余无所用其探索。
  侥天之幸,今晚乃于廊下遇鹏郎矣。呼而与之语,问:“若母病状若何矣?”
  鹏郎不答。怪而诘之,嗫嚅曰:“余不敢言也。前以病耗语先生,为阿母所知,乃大斥责,谓若再向先生哓舌者,必重挞不贷。阿母素爱余,从未加余以疾言厉色,不知此次何以狂犷至是?殆病能易性也。”
  余强笑慰之曰:“汝勿恐,兹且语我以实,不令若母知也。”
  鹏郎愀然日:“先生,余语无妨,但望先生勿再以诗若札贶余母。”
  余曰:“何谓也?”鹏郎曰:“余母体弱善病,顾未有如此次之剧者。数日前先生不又有新诗嘱余递送耶?余母得此诗后,病乃加剧,梦中时时狂呓,所语多不可解。有时推枕而起,脱指上金约指,取药杵就床沿力捶之,成饼,两目炯炯露凶光,状绝可怖。医言是