观中,只见吴绛仙不梳不洗,悄凭栏杆而立,甚有寂寞不堪之意。后人有《小重山》宫词一首,单道宫女蠲弃之苦,云:一闭昭阳春又春,夜寒宫漏永,梦君恩。卧思陈事暗销魂,罗衣湿,红袂有啼痕。歌吹隔重阍,绕亭芳草绿,倚长门,万般惆怅向谁论?情立,宫殿欲黄昏。
吴绛仙看见黄门手捧一物,匆匆而来,忙问道:“手中何物?你来必有事故。”黄门答道:“皇爷思念贵人,特赐合欢水果一双,以表不忘合欢之意。”吴绛仙闻说,忽愁颜变喜道:“自从遭贬,只道秋风纨扇,再无温暖之时,不意皇爷尚垂恩盼。”黄门道:“皇爷立候回旨,贵人可快快谢恩收了。”吴绛仙惟排香案,向北再拜,谢了圣恩。将合欢水果连盘接来一看,不期黄门走马太急,内中合欢巧妙之处,俱已摇散。吴绛仙看了大惊道:“名为合欢,实不合矣。皇爷以此赐妾,是明明弃妾也。”
说罢,早盈盈流下泪来。黄门忙解劝道:“贵人不必疑心,此果在御前赐来时,原丝毫无伤。只因旨意催促太急,走马慌张,以致摇散,实非皇爷以破果赐贵人也。”吴绛仙道:“好好赐来,到此忽散,纵非皇爷情解,亦乃天意如此,妾之命也。”黄门再三劝慰,吴绛仙终有几分惆怅不喜。黄门道:“贵人且莫过虑,有何言语吩咐,好去回旨。”吴绛仙欲待不传一语,又恐逆了圣意;欲竟自殷勤致谢,一腔幽怨之心,又不能达;欲细细说与黄门,又委曲不能荆沉吟了半晌,忽想道:“如此方好。”因拿出一幅红笺小简,饱染霜毫,尽将满怀心事,题诗一首,封了付与黄门道:“好为妾致谢皇爷。”黄门接了红笺,依旧飞马回宫献与炀帝。炀帝展开一看,只见上面题诗四句道:驿骑传双果,君王宠念深。
宁知辞帝里,无复合欢心。
炀帝看了大惊道:“细观此诗,忧怀百种,离恨千端。朕一团好意赐她双果,绛仙来辞,何悲怨之深也?”因问黄门道:“吴绛仙为何题诗,内有怨意?”黄门情知隐瞒不得,慌忙俯伏在地奏道:“奴婢该万死。”炀帝道:“怎么你该万死?”黄门道:“奴婢因圣旨严紧,走马匆忙,一路将合欢水果摇散,吴绛仙见了,只疑万岁爷有心赐她散果,故题诗微有怨意。”炀帝道:“既是为此,你就该辩明原是整的。”黄门道:“奴婢已细细说明,吴绛仙又道:‘纵非皇爷情解,也是天意如此。’只管嗟咨叹息不已。”炀帝道:“绛仙可谓深于情矣。”随放走黄门,复将诗句颠倒细看。忽又赞叹道:“绛仙不独美貌绝世,只此诗句,意切词工,亦何愧于左贵嫔乎?真可称女中相如也!”正把玩间,忽背后闪出一人,劈手将诗句夺去说道:“是谁淫词?陛下这等称赞!”炀帝猛然回头,吃了一惊。
正是:
意好翻成妒,情深忽作痴。
个中真切处,唯有自心知。
不知此人是谁,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三十七回水饰娱情鉴形失语
诗曰:
世事忌到头,到头光景恶。
月落影渐昏,花飞红自保
国家残败时,气运自萧索。
鸡鸣开鼎耳,龙流殿角。
莫言草木微,衰荣系强弱。
国事一差池,乾坤便无托。
任他铁石人,到此也错愕。
寄语治世君,盛时当斟酌。
话说炀帝正看吴绛仙诗句,忽背后一人夺去,急回头看时,却是萧后。忙问道:“御妻为何悄悄走来,叫朕吃一惊。”萧后道:“妾走来,何尝悄悄?还是陛下用心在诗上,不曾看见。”炀帝笑道:“诗虽然看到,实不曾用心。”萧后也将诗细细看了,说道:“陛下好意赐她双果,她倒将这怨词来侮慢陛下,还只管思想这贱婢怎么?”炀帝道:“不是侮慢,其中有个缘故。”就将黄门马急摇散双果的话对萧后说。萧后道:“侮慢也罢,不侮慢也罢,只要陛下当得起,妾不管这些闲事。今日乃上巳佳辰,杜宝学士制成水饰图经十五卷,皆备言水中之事;并献黄衮所造水饰七十二种,皆以木人为之。木人长二尺许,衣以罗绮,装以金碧,内有暗机,尽能运动如生。其余禽兽鱼鸟,无一件不穷极天人之巧。妾已陈设在九曲池中,欲请陛下去游览一番,不期陛下又思想吴绛仙,未有闲心肠去行乐。”炀帝笑道:“御妻专会取笑,怎见得朕没心肠!”遂同萧后上辇,竟望九曲池来。
到了池边,只见众宫人内相,早将许多水饰,都排列得齐齐整整。原来那水饰,用十二只方船装载,一船一船,次第而排。船上木人,或傍山,或临水,或据磐石,或据宫殿,装成七十二般故事。船一移动,则木人笙箫弦管齐齐奏乐,皆成美曲。或为百戏,抡枪舞剑,百般跳跃,与生人无异。又有妓船十二支,杂于水饰船中,亦皆木人制成,专司行酒。每一船一木妓擎杯,立于船头,又一木妓执壶斟酒于旁,又一木妓撑船于梢后,又二木妓荡桨于中央,围绕送酒,循环奉觞。每到客位前,便停船不去,献上酒来,候客饮干,方才移动。酒若不完,终不肯去。机械悉在水中,绝看不见,真个是穷神入圣,十分巧妙之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