院子。院子左右两个厢房,一边是做了厨房,一边是作为仆从们的卧室。左边厢房的横首,有一个墙门,走进墙门,便分作两条路。一条是向北而行,走到尽头,又是一所坐北朝南的大院子。那院子前面有一带回廊。回廊的南首,有一个小门,走过小门,就是前面那五开间的院子。一条是向东而行,弯弯曲曲,经过了一枝小桥,又绕过了一段假山,然后现出三间书室。那书室是朝北的,前面都是些长槐高柳,后面有几株梅树、几株海棠。这书室冬夏皆宜,甚为雅致。这房子本来是一个放过学差的阔京官住的,我父亲初进京的时候,因为与这位京官是个世交,所以就借住在书房之中,权当逆旅。岂知不满两月,这位京官又奉旨外放了。我父亲一来因为这房子租价甚廉,二来因为房子是新裱糊的,景致又很觉清雅,三来因为他处也找不出什么合意的房子,所以就不谋迁徒,一径携了我从书室搬到正厅五开间内住下。只有一个名叫王升的管家睡在门房里看门,其余房子都空了起来。门口贴上了招租条子,准备租与别人。
  谁知一住半年,所有来看这房子的人,不是嫌租金太贵,就是嫌院子太宽,高不成,低不就。到了第二年三月初旬,才有一起人来看中意了。先是管家们搬了进来,说他家主人也是个京职。过后才合家都进了房子,男女上下也有七八个人。当他搬进来的时候,我因为在外面学堂里念书,也没有看见是些什么人。到了第二天早晨,有几个老妈子从左角门出来,在我窗子外面经过,我还不去查他是些什么人。
  直至这天傍晚,我打从学堂里回来,独自一个孑立在院子中间,忽听得角门里面有女郎笑语之声。我回转头来看时,果然看见那假山后面垂柳阴中,仿佛有几个妇女在那里说话,但是被假山上的花木遮住了,急切辨不出他的容貌来。我就移步进了角门,走上那小桥定睛细看,只见有两个女郎,都是着了湖色绉纱的薄棉小袄,一个背靠着假山,一个手扶着一株柳树。旁边还有个半老佳人,坐在石磴之上。这背靠假山的女郎,却没有看见他的面庞儿。只有那个手扶着柳树的被我看得明明白白,是不肥不瘦的,一个鹅蛋脸儿,两道高高的眉毛,一双秋水盈盈的媚眼,一张樱桃小口,两边颊上还有两个酒涡儿。噫!这是个什么人?这不是我最心爱最知己的意中人纫芬却还是谁?我见了这人,我口中就不觉叫了一声道:“啊呀!”
  原来我立在这小桥之上,他们三个人都还没有看见我,反至猛然听见我叫唤的声音,才大家回过头来,怔怔的朝着我看。那个手扶柳树的女郎更是一双眼睛盯牢了我的身上,把我浑身上下仔细端详。看了半天,似乎有要想开口动问又不便开口动问的意思。看到后来,那半老徐娘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了,就站起身来,向我问道:你是个什么人?”谁知我与这女郎彼此已经看出了神,他问我一声,我并没有听见。他见我是个聋子,他喉咙就响起来了,又问道:“你是个什么人?”不想我一时匆促,听了这话竟对答不来,只得慌慌张张的答道:“是我。”那半老佳人听说,竟“嗤”的一声笑了起来。
  看官,我至今想起当时我所说的话,我自己也觉得好笑。我只对他说是我,他就明白了我是谁吗?你想,我当时糊涂不糊涂?

  第二回  情天再补客里遇前缘
  这时,幸亏得那个背靠着假山的女郎在旁边插嘴道:“你莫非是秦家的少爷么?”这句话提醒了我,我才顺着口答应道:“是,是。”那半老佳人笑道:“哦,你原来是秦家的少爷。”我见他们已开口与我攀谈,有了我说话的地方,便忍不住用手指着这方才手扶柳树的女郎,向半老佳人问道:“这位姊姊就是纫芬么?”那半老佳人骤然听了我这一句话,不觉吓了一跳,道:“你怎么晓得?”此时这女郎才掉过头去,朝着那半老佳人道:“母亲,他原来就是我们在汉口时与我同学念书的秦镜如少爷……”这句话没有说完,我已经晓得他果然就是纫芬,把我喜得来犹如天上掉下了宝贝一般。当下便趁势走到那半老佳人面前,作了一个揖,叫了他一声“老伯母”,说道:“老伯母,小侄适才多多冒犯了。”纫芬的母亲也还了我一个礼,道:“少爷说那里话来。”我见过纫芬的母亲,回转身来就与纫芬作揖,顺口问道:“还有这一位姊姊是谁?”纫芬羞得来涨红了脸,忙向后退了两步,口中答道:“他是我的阿姊。”我于是又朝着他的阿姊作揖。纫芬的阿姊倒是大大方方的还我一个礼。我举目朝他细看,觉得他眉目之间有些与纫芬相仿佛,但是两边颊上少两个酒涡,又略为清瘦些。
  纫芬的母亲见我已经个个见了礼,便将我叫到面前,问我几岁年纪,现在读什么书,家里还有些什么人。我见他动问,一面依着他言语一一回答,一面偷眼看着纫芬。只见他脸上愈觉容光艳艳,犹如初放的芍药一般,比从前出落得越发精神了。纫芬知道我去看他,便低垂了粉脸,很觉得不好意思。我和纫芬的母亲说了半天,渐渐的霞锦流红,烟痕晕翠,天要黑下来了。我耳畔忽闻得纫芬的阿姊说道:“母亲,我们回到屋子里去罢。”于是纫芬的母亲向我说了一句:“秦少爷,没事尽管请进里面来玩罢。”便带着纫芬姊妹两