>  更有一桩意外的事情。九月重阳这一天,我父亲带了我到陶然亭去登高,忽然遇着陆伯寅也来到陶然亭。他一见了我父亲,便恭恭敬敬走上前来,叫声“老伯”,随后就与我作了一个揖,彼此请教过名字,便与我十分亲热。当天别后,第二天就寻到我家里来,和我谈得十分投机。他问我:“你家里除老伯之外,还有什么人?”我说:“没有什么人,只有我父子两个人。”他的年纪比我大了两岁,序起齿来,他是叫我阿弟的。他当时就说:“阿弟,你家还有一个海宁的新科翰林名叫顾淇泉的,与你同住么?”我说:“有的。”他说:“老弟,他家有两位小姐,一个名叫漱玉,一个名叫纫芬,你想来总是看见过的。不瞒老弟说,那漱小姐前头与我甚是莫逆,至今仍时常与我有信往来。但是他家的规矩很严,漱小姐寻常总不得出来。他寄我的书信,虽然还可以随笔挥写,至于我复他的书信,却不敢轻易落笔,恐一时寄差了,落在他人手上,或是他父亲手上,怕要断送了他的性命。所以往往信中只好做些暗号儿,以便他脱卸地步。今日幸喜我三生有缘,遇着老弟,将来我与他往来的密信,都要重重拜托老弟,庶几我有什么说话,都可以信笔直书。须得老弟替我打通他家使女仆妇的关节,若要略略花些小费时,归我认账便了。”我当时听他这般说,就把他托我的事答应下来,担在自己身上。过后我与漱玉说了,漱玉晓得我与陆伯寅结了好友,于是待我的情谊也比从前亲昵一层。
  有一天晚上,我暗地里对漱玉说:“自从这几个月来,我总没有和纫芬畅叙一回,虽然在你母亲房间里也时常见面,然而总不能尽言。你须要替我想个方法才好。”漱玉问我:“想什么方法?”我说:“年伯母的病尚未痊愈,晚间他房中断不能不要人陪伴的。但是需人作伴,也不必你们姊妹两人一同前去。据我的愚见,你们两个人尽可轮流替换,每人替年伯母作伴一天,一则省些辛苦,二则纫芬回到自己卧房的时候,我也可以前去与他谈谈心。”漱玉因为我与他的意中人陆伯寅常行方便,所以听了我的说话,便也替我方便,当晚就与他母亲说明,依了我的办法。于是自从这晚之后,我依旧半夜三更常常在漱玉那间书室里与纫芬把晤。但是端午节以前,我与纫芬是夜夜在一块儿的。及至入伏之后,我与纫芬是只有日里偶然一面,夜夜都不在一块儿的。过后,过了中秋,虽然日夜都在一块儿,却是终日愁眉泪眼,还不如不在一块儿,省得看着他心下难过。惟有这时最为适我的意,两夜之中,必然晤面一次。况且晤面的时候,从没有一个他人在旁,妨碍我们两人的自由,我们两人尽可以无语不谈,自昏达旦,是为这一年之中我与纫芬最为欢适的时候。后来漱玉疑心我们两人已经有了什么私情,每逢进至房中,遇见我们两人在那里促膝谈心,便急急走避开去。咳,其实我与纫芬彼时的交情,却是以情不以淫,在情性上相契,不在肉欲上相爱。这不但是漱玉不信,就是看官们也未必肯信的。
  这年过了九月之后,京城里天时就异常寒冷。到了十月初十这一天,下了一阵微雪。次日晴了,那天气愈加冷了起来,我与纫芬两家屋子里处处都生了火炉。这天晚上,我在纫芬房间里拥炉夜话,到了一点钟光景,两人肚子里都有些饿了。纫芬所穿的大毛衣服还在他母亲房里,因夜深不便往取,冷得来牙齿个个打战,向我说道:“这时候,那里去寻一口酒来御御寒才好。”我听说这话,我猛然忆得四月间曾买了两瓶五加皮酒,要想送与纫芬姨母的,此时还搁在书房里未动,何不去取来与纫芬对饮御寒?便对纫芬道:“纫妹妹想酒御寒么?我还有两瓶酒在书房里放着,待我去取来罢。”纫芬道:“甚好。”我就立起身走出房门,意欲从院子角门里走到书房。谁知一足甫跨出房门,忽见有一个人影儿在窗下一闪。其时北风甚厉,月色又朦胧一片,看不分明。我也不管他是人是鬼,急急的奔到书房取了一瓶酒在手,立刻奔回纫芬房中。
  纫芬见我的酒取到了,自己取了一只烫杯出来,就用煤炉上炖的开水把酒烫了一杯,又从书架上小瓷罐内抓了一碗醉花生放在桌上,道:“哥哥,我只有这一只杯子,就两人合饮罢!”我说:“合饮甚好。”当下就围着煤炉,一人一口的开怀畅饮。此时身上既冷,纫芬的脸映着炉内的火光,颜色又十分娇丽,那酒到唇边,不知不觉就喝了下去。须臾之间,两人竟喝了半瓶酒。我那心上的快活与浑身的适意真乃说不出来,觉得党太尉“红绡帐里,浅斟低酌”也不过如此。俄而纫芬有了酒意,两颊上朱霞隐起,一双媚眼对着我笑迷迷的,大有杨太真“沉香亭北”的态度。
  我见杯中酒又喝完了,正拟再倒一杯,忽闻得窗外“咕咚”一声响,好似有人失足跌倒的声音。我听了这响声,猛然记得适才窗外瞥见人影儿的事,顿觉毛骨悚然,连忙对纫芬道:“你还要再饮一杯么?”纫芬道:“我已经饮够了。”我就说:“我也饮够了。”当即别了纫芬,匆匆的回到自己卧房里安睡。
  我到了次日,想起夜间纫芬窗外那一声响,我异常疑惑。比及晚膳之后,我一人独坐在书房之中,仔细推求究竟前头瞥见的人影与后头听见的响声,是人是鬼,