人过得亲热。每逢春色娇妍,百花争媚,柳眉初展,莺语撩人的时节,携手凭栏,寻诗分韵,赌赛所长,直是花队中一大风雅胜会也。若是说到“风清月朗”四个,那倚妆倍觉留心,或是独坐无聊,乘间俏步,便即焚香暗祝,说道:“老天,老天,若使我遇得一个多情的才子,把我这个身子托付了他,也不枉你生我这般一个花容月貌。若只是风尘碌碌,终陷章台,倒不如寻个自尽的门路,也省得在上受苦。欲界色牢,何殊阿鼻地狱!”说到这段光景,哽哽咽咽,更有何言,惟有暗拭啼红,轻衫湿透而已。故虽随行逐队,勉强支持,一段心事终是郁郁。正所谓:沉忧万种与千种,行乐十分无一分。
倚妆因叹误堕风尘,红颜薄命,作诗一律,以志闷怀。诗上写着道:家在春郊碧草园,懒将愁绪问停辕。
飞花带雨沾衣湿,舞絮随风绕径翻。
强对管弦收涕泪,即逢樽酒略欢言。
空闺遍地皆明月,犹幸伤心无夜猿。
只这一种牢骚心事,就是日常里最相知的姐妹们也都看他不出。只有文娟、弱芳两个同病相怜,互相慰藉。况且如今风气险恶,自有那一等使势的纨裤子弟,倚着簪缨世胄,腰缠大镪,终日闯闹寡门,使酒撒泼。动辄指挥狼仆生情打诈,声扬送官。故此倚妆一班儿被这厮吵得不耐烦,越觉看得青楼中没有个出头的日子,只得借此花下陶情,临风消遣。
一日,他们正在百花亭上,荼藤架过,靠着太湖石分题做诗。倚妆正尔沉吟,不觉拊掌粲笑起来。及坐姐妹们攒住问他,他又不做声。你道好为着什么袅娜作态,未肯轻言?只因偶然想得几句好诗,未免有落笔惊人的意思。这个就对众人说知,也是痴人说梦,故此只是不响。大抵如今个的人会得做几句文字,就把两只眼睛放在额角上了,岂真绝世奇文,只见世情薄态。况且女娘家哪里晓得做甚么好诗,不过是附名赴社,何曾有甚么搜索出来。看他们或是逐流莺,或是扑粉蝶,或是戏打秋千,或是摘花插鬓,这就是他们的本事了。何怪乎倚妆之笑而不言也。诗曰:风透疏帘月满庭,倚栏无事倍伤情。
烟垂柳带纤腰软,露滴花房怨脸明。
愁逐野云消不尽,情随春浪去难平。
幽窗漫结相思梦,欲化西园虹未成。
却说丽卿同了远思、又张三个去寻花队佳人,偏是一时没处寻觅。自早到午,天台径杳,终无指引。又张说道:“天下世间哪里有甚么绝色的女子?明明都是我等胸中一段妄想,幻出天仙胜概,把这个想头只管想去,连自己也不知不觉,只说是真了。蜃楼海市,皆以气成。白马猿猴,总缘心造。就是那阳羡鹅笼中无数锦屏美女、酒肴、笙管,几曾有一件不是从空中幻出。我们如今不如以心问心,以意问意,或者也象那真真一般叫他下来也不可知。若说毕竟要搜寻出这般人物,想是断不能够的。不如回去了吧!”
丽卿无数高兴,却被又张扫得冰冷,一路回来,毫没一些意绪。思量起来的时节,何等时节,何等心热,不觉随口吟出一首绝句,说道:无端客思为谁凭,枕簟生寒梦不亲。
乘兴杳然还寂寞,不知何处问香尘?
一头念,一头走,将次走到一座花园门首。只见粉墙半筑,高柳披檐,一阵阵兰麝氤氲扑鼻吹来。丽卿笑道:“我们何缘,倒得到此众香国中壶天别院来,又欲寻段安香、贾陵华耶!”说言未了,却走到一条小桥西畔,柴扉关掩的去处。望见里面一个小阁儿上,有数位女郎在那里说说笑笑。也有缓步沉吟,低头构想的;也有捉笔捷书,指腕不停的。丽卿等见了又惊又喜,目动魂摇,真是天付机缘,非同小可。一时就想要闯将进去,不知何等样人家,免不得伸头缩脑,张而又望。又恐怕他们看见,惊起散去,个个都把身子在花丛之下,随着花儿遮着,偷窥了半晌。诸美态度,尽入目中。丽卿已是个个屈指评品,饱年看纯熟。惟有一个穿素罗衫儿的,更比众人生得一万分天姿国色,举动非常。丽卿不觉失声狂叫起来,说道:“我们今日已置身九天瑶岛。生非刘阮,何缘到此?”怎见得这女子好处?但见:梨雨肩拖,柳风腰折。白罗衫影,无非织就春思;乌髻云堆,总是天然图画。拨开半幅桃笺,挥就一枝斑管。墨宾挟雨须臾至,腕鬼驱龙顷刻飞。真绝代之佳人,实风流之渠帅。
你说丽卿见的却是哪个?正是倚妆。终不信是人是仙,是真是梦,却把远思、又张乐做一团,不胜欣幸道:“今夕何夕?见此粲者!”丽卿肚里想着道:“但不知此女是谁家闺艳?可能使余丽卿撮合否?万一此女已曾许嫁人家,落于村夫之手,我丽卿就终身想杀也是徒然。要晓得,这个老天把我这个身子,原不曾定叫你呆呆地活在世上。我便为他想杀了,到九泉之下亦何等风骚!何等快活!!就是做鬼也不同些。”丽卿正在那里胡闹猜疑,远远见厅柱上头贴着一对春联,定睛一看,上面写着道:西子去时遗笑靥,谢娥行处落金钿。
丽卿不觉大笑道:“你看柱上春联,断是青楼无疑矣。”扯了远思、又张,大胆踱将进去,早是惊动春闺仙侣。倚妆虽则低着头不,先已瞅见丽卿,心中已是十分注念,但不出口。直等众姐妹笑脸嫣然,闻声启问,方才假意错愕,起身向前说道:“阿谁少年?从何处来?妾等素