张善攘臂嚷道:“不关甚么听莺,甚么待客,这里可有好酒?只有搬上来罢。”酒保诺诺连声道:“我家卖的,多是名色。镇江百花,无锡惠泉,汶川莲花白,江南状元红,都有。请问相公,特特的拈出那一种罢?”张善哈哈大笔道:“状元红,最是好名,有似乎为我预拈谶兆的。特特把好一坛状元红来,精洁的小菜儿,熟鹅蒸羊,好的肴膳,一同取下酒来罢。”酒保连忙应道:“都有,有。”连忙下楼去。
  不多时,一发搬运上来,摆列面前楠木桌上,道:“真正原坛状元红,刚刚开呢。头发的相公们,到也有福。请尝尝滋味罢。”卢镇道:“好,是好洒,酒香已觉扑鼻来。我们自饮,你自下楼去罢。”酒保道:“领命。酒如倒坛,幸又教添斟。来罢,有的是,好好新味了。”乃下楼去了。
  于是三人轮流把杯,吃到半酣,杨少游诗兴发作,恨了今日只吃闷酒罢。忽然,张善大言道:“如此好时景,安可有酒无诗?杨兄便高兴做来几篇罢。”因命酒保借来文房四友,来在面前。
  少游肚里笑道:“这厮直直才子自居,又出『雨落阶前』的鸡鸣犬吠了。”便道:“若有诗,记今日之事,也是趣事。但诗岂可独做的?”张善勃然道:“谁令杨兄独做的?难道我少弟们不能做诗来么?好是太慢了。”原来张善强为大谈,略略诵习前人游玩诗篇几句,来到处出来,作为自己题咏,惯为瞒人,钩得诌谀的称赞,晏然自居才子。故为此“有酒无诗”话来,复道:“大凡诗料,惟可随意随景赋来,到无分韵拘束起来,最宜泼泼了。”自己暗暗念来他人几句,庶几凑合。
  杨少游陪笑道:“岂敢,岂敢。但天已向晚,今日之遇,直是邂逅也,非是结社为约的,不过任意潦草。各人不必各做一篇。不如同两兄联句,互相照应顽恶,便觉有情。个中到置一令,如迟慢不工,罚依金谷酒数,到也有趣。”张善正拟诵他前人记游应接,今闻联诗设令,心下着急,到想“联句也是一般捏合来,有何不可?”正踌躇思量之际,卢镇道:“小弟本无倚马之才,又是疏于工诗。情愿罚一杯罢。”仍自酌一杯,饮尽了。张善强笑道:“卢兄真个胆小,只可做的做,不做的不做。”复勉强道:“诗当随兴而发,杨兄且请起句罢。弟可临时看兴,若是兴发时,便不打紧。”杨少游道:“如此僭了。”遂提起笔来,蘸蘸墨,先将诗题写在粉壁上,道:“春日城西访柳留饮,偶尔联句。”写完,便题一句道:
  不记花蹊与柳溪。
  题了,便将笔递与张善道:“该兄了。”张善只指望前人的诗凑合全句的,哪里合他只句来?推辞道:“起头须一贯而下,若两手凑成,词意参差。到中联,小弟续罢。”只自肚里暗诵诵,自己诵他的句,以望捏合的。少游道:“这也便得。”又写二句道:
  城南访柳又城西。
  酒逢量大何容小。
  写罢,仍递与张善道:“这却该兄对了。”张善接了笔,只管思想,又并无借合之前人诗,只自脸上发红,左右顾眄,到也不知所措。少游催促道:“太迟了,该罚。”张善听见个“罚”字,便说道:“若是花鸟山水之句,便容易对。这『大』、『小』二字,要对实难。小弟情愿依卢兄例,罚一杯罢。”杨少游道:“该罚三杯。”张善道:“便是三杯。看兄怎生对的?”就拿杯自倒了三杯来。少游取回笔,又写两句道:
  才遇高人不敢低。
  客笔似花争起舞,张善看完,不待少游开口,便先赞说道:“对得妙,对得妙。小弟想了半晌,想不出的。”少游笑道:“偶尔适情之句,有甚么妙处?兄方才说,『花鸟』之句便容易。这一联却是『花』了,且请对来。”张善道:“花便是花,却有『客笔』二字在上面,却见个假借之花,越发难了。到不如照旧,还是三杯罢。杨兄一发完了。”少游道:“既要小弟完,也自从教。”就提起笔,卒完三句道:
  主情如鸟倦于啼。
  三章有约联成咏,
  依旧诗人独自题。
  少游题罢,大笑,提笑而起,道:“多扰了。”遂往外便走。
  张善挽道:“酒尚有余,何不再为?”少游道:“张兄既不以杜陵诗人自居,小弟安可以高阳酒徒相待。”乃将手一拱,往外径走。张善思:“吾惹他歪缠,一来没有执迹,二则已去远了。”只独自愤愤,咬牙切齿,免不得计给酒钱,下楼还归。
  原来张善,天津桥酒楼,看他桂蟾月唱的杨少游三诗,蹑了少游去了,又被他一句抢白,又羞又愤,倚杖父势,当日将欲追去厮打,为众人挽止,心中怏怏,好不舒服,及又柳林联句,逢他羞耻。一日,请其爷爷将先次洛阳酒楼咏诗侮辱,后复城西柳林联句抢白,捏他架凿,无数虚伪,告诉一遍道:“孩儿不欲与他共载一天了。”张修河自托胡知府欲点其子为榜首,王宗师擢杨少游为状元,渠儿张善为二名,中心大是不平,欲图挤掐他二人。今闻杨少游之名,怒从心上起,到如火上添油,便拍案大叫道:“这个野种蛮子,若不杀害,那里出我口气!”张善诺诺连声道:“爷爷所教很是。这杨家小猢狲若能除害,孩儿到是解元之魁了。愿爷爷抢来这厮幽闭暗室,使他饿死,有何不可,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