其人,道不虚行。”史才不世出,而时世变易不可常,及时纂辑所闻见,而不用标别家学、决断去取为急务,岂特晋、隋二史为然哉?班氏以前,则有刘向、刘歆、扬雄、贾逵之《史记》,范氏以前,则有刘珍、李尤、蔡邕、卢植、杨彪之《汉记》,其书何尝不遵表志之成规,不用纪传之定体?然而守先待後之故事,与笔削独断之专家,其功用足以相资,而流别不能相混,则断如也。溯而上之,百国宝书之於《春秋》,《世本》、《国策》之於《史记》,其义犹是耳。
唐後史学绝,而著作无专家。後人不知《春秋》之家学,而猥以集众官修之故事,乃与马、班、陈、范诸书,并列正史焉。於是史文等於科举之程式,胥吏之文移,而不可稍有变通矣。间有好学深思之士,能自得师於古人,标一法外之义例,著一独具之心裁,而世之群怪聚骂,指目牵引为言词,譬若犭扁狙见冠服,不与决毁裂,至於尽绝不止也。郑氏《通志》之被谤,凡以此也。
嗟乎!道之不明久矣。《六经》皆史也,形而上者谓之道,形而下者谓之器。孔子之作《春秋》也,盖曰:“我欲之空言,不如见诸行事之深切著明。”然则典章事实,作者之所不敢忽,盖将即器而明道耳。其书足以明道矣,笾豆之事,则有司存,君子不以是为琐琐也。道不明而争於器,实不足而竞於文,其弊与空言制胜,华辩伤理者,相去不能以寸焉。而世之溺者不察也。太史公曰:“好学深思,心知其意。”当今之世,安得知意之人,而与论作述之旨哉?
○答客问中
客曰:孔子自谓:“述而不作,信而好古。”又曰:“好古敏以求之。”夏殷之礼,夫子能言,然而无徵不信,慨於文献之不足也。今先生谓作者有义旨,而笾豆器数,不为琐琐焉。毋乃悖於夫子之教欤?马氏《通考》之详备,郑氏《通志》之疏舛,三尺童子所知也。先生独取其义旨,而不责其实用,遂欲申郑而屈马,其说不近於偏耶?
章子曰:天下之言,各有攸当;经传之言,亦若是而已矣。读古人之书,不能会通其旨,而徒执其疑似之说,以争胜於一隅,则一隅之言,不可胜用也。天下有比次之书,有独断之学,有考索之功,三者各有所主,而不能相通。《六经》之於典籍也,犹天之有日月也。读《书》如无《诗》,读《易》如无《春秋》,虽圣人之籍,不能於一书之中,备数家之攻索也。《易》曰“不可为典要”,而《书》则偏言“辞尚体要”焉。读《诗》不以辞害志,而《春秋》则正以一言定是非焉。向令执龙血鬼车之象,而徵粤若稽古之文,熊蛇鱼之梦,以纪春王正月之令,则圣人之业荒,而治经之旨悖矣。若云好古敏求,文献徵信,吾不谓往行前言可以灭裂也。多闻而有所择,博学而要於约,其所取者有以自命,而不可概以成说相拘也。大道既隐,诸子争鸣,皆得先王之一端,庄生所谓“耳目口鼻,皆有所明,不能相通”者也。目察秋毫,而不能见雷霆。耳辨五音,而不能窥泰山。谓耳目之有能有不能,则可矣;谓耳闻目见之不足为雷霆山岳,其可乎?
由汉氏以来,学者以其所得,之撰述以自表见者,盖不少矣。高明者多独断之学,沉潜者尚考索之功,天下之学术,不能不具此二途。譬犹日昼而月夜,暑夏而寒冬,以之推代而成岁功,则有相需之益;以之自封而立畛域,则有两伤之弊。故马、班史祖,而伏、郑经师,迁乎其地而弗能为良,亦并行其道而不相为背者也。使伏、郑共注一经,必有牾之病。使马、班同修一史,必有矛盾之嫌。以此知专门之学,未有不孤行其意,虽使同侪争之而不疑,举世非之而不顾,此史迁之所以必欲传之其人,而班固之所以必待马融受业於其女弟,然後其学始显也。迁书有徐广、裴る诸家传其业,固书有服虔、应劭诸家传其业,专门之学,口授心传,不啻经师之有章句矣。然则春秋经世之意,必有文字之所不可得而详,绳墨之所不可得而准。而今之学者,凡遇古人独断之著述,於意有不惬,嚣然纷起而攻之,亦见其好议论而不求成功矣。
若夫比次之书,则掌故令史之孔目,簿书记注之成格,其原虽本柱下之所藏,其用止於备稽检而供采择,初无他奇也。然而独断之学,非是不为取裁;考索之功,非是不为按据。如旨酒之不离乎糟粕,嘉禾之不离乎粪土,是以职官故事案牍图牒之书,不可轻议也。然独断之学,考索之功欲其智,而比次之书欲其愚。亦犹酒可实尊彝,而糟粕不可实尊彝;禾可登簋,而粪土不可索簋,理至明也。古人云:“言之不文,行之不远。”“文不雅驯,荐绅先生难言之。”为职官故事案牍图牒之难以萃合而行远也,於是有比次之法。不名家学,不立识解,以之整齐故事,而待後人之裁定,是则比次欲愚之效也。举而登诸著作之堂,亦自标名为家学,谈何容易邪?且班固之才,可谓至矣。然其与陈宗、尹敏之徒,撰《世祖本纪》,与《新市》、《平林》诸列传,不能与《汉书》并立,而必以范蔚宗书为正宗;则集众官修之故事,与专门独断之史裁,不相缀属又明矣。
自是以来,源流既失。郑樵无考索之功,而《通志》足以明独断