。苟无意而偶同,则其委折轻重,必有不尽同者,人自得而辨之。此无伤者二也。著书宗旨无多,其言则万千而未有已也,偶与古人相同,不过一二,所不同者,足以概其偶同。此无伤者三也。吾见今之立言者,本无所谓宗旨,引古人言而申明之,申明之旨,则皆古人所已具也。虽然,此则才弱者之所为,人一望而知之,终归覆瓿,於事固无所伤也。乃有黠者,易古人之貌,而袭其意焉。同时之人有创论者,申其意而讳所自焉。或闻人言其所得,未笔於书,而遽窃其意以为己有;他日其人自著为书,乃反出其後焉。且其私智小慧,足以弥缝其隙,使人瞢然莫辨其底蕴焉。自非为所窃者觌面质之,且穷其所未至,其欺未易败也。又或同其道者,亦尝究心反覆,勘其本末,其隐始可攻也。然而盗名欺世,已非一日之厉矣。而当时之人,且曰某甲之学,不下某氏,某甲之业,胜某氏焉。故君子恶夫似之而非者也。
万世取信者,夫子一人而已。夫子之言不一端,而贤者各得其所长,不肖者各误於所似。“诲人不倦”,非渎蒙也。“予欲无言”,非绝教也。“好古敏求”,非务博也。“一以贯之”,非遗物也。盖一言而可以无所不包,虽夫子之圣,亦不能也。得其一言,不求是而求似,贤与不肖,存乎其人,夫子之所无如何也。孟子善学孔子者也。夫子言仁知,而孟子言仁义,夫子为东周,而孟子王齐、梁;夫子“信而好古”,孟子乃曰:“尽信书,则不如无书。”而求孔子者,必自孟子也。故得其是者,不求似也。求得似者,必非其是者也。然而天下之误於其似者,皆曰吾得其是矣。
●卷四内篇四
○说林
道,公也。学,私也。君子学以致其道,将尽人以达於天也。人者何?聪明才力,分於形气之私者也。天者何?中正平直,本於自然之公者也。故曰道公而学私。
道同而术异者,韩非有《解老》、《喻老》之书,《列子》有《杨朱》之篇,墨者述晏婴之事,作用不同,而理有相通者也。术同而趣异者,子张难子夏之交,荀卿非孟子之说,张仪破苏秦之从,宗旨不殊,而所主互异者也。
渥洼之驹,可以负百钧而致千里,合两渥洼之力,终不可致二千里。言乎绝学孤诣,性灵独至,纵有偏阙,非人所得而助也。两渥洼驹,不可致二千里;合两渥洼之力,未始不可负二百钧而各致千里。言乎鸿裁绝业,各效所长,纵有牾,非人所得而私据也。
文辞非古人所重,草创讨论,修饰润色,固已合众力而为辞矣。期於尽善,不期於矜私也。丁敬礼使曹子建润色其文,以谓後世谁知定吾文者,是有意於欺世也。存其文而兼存与定之善否,是使後世读一人之文,而获两善之益焉,所补岂不大乎?
司马迁袭《尚书》、《左》、《国》之文,非好同也,理势之不得不然也。司马迁点窜《尚书》、《左》、《国》之文,班固点窜司马迁之文,非好异也,理势之不得不然也。有事於此,询人端末,岂必责其亲闻见哉?张甲述所闻於李乙,岂盗袭哉?人心不同,如其面也。张甲述李乙之言,而声容笑貌,不能尽为李乙,岂矫异哉?
孔子学周公,周公监二代,二代本唐、虞,唐、虞法前古,故曰:“道之大原出於天。”盖尝观於山下出泉,沙石隐显,流注曲直,因微渐著,而知江河舟楫之原始也。观於孩提呕哑,有声无言,形揣意求,而知文章著述之最初也。
有一代之史,有一国之史,有一家之史,有一人之史。整齐故事,与专门家学之义不明,(详《释通》、《答客问》。)而一代之史,鲜有知之者矣。州县方志,与列国史记之义不明,(详《方志》篇。)而一国之史,鲜有知之者矣。谱牒不受史官成法,详《家史》篇。而一家之史,鲜有知之者矣。诸子体例不明,文集各私撰者,而一人之史,鲜有知之者矣。
展喜受命於展禽,则却齐之辞,谓出展禽可也,谓出展喜可也。弟子承师说而著书,友生因咨访而立解,後人援古义而敷言,不必讳其所出,亦自无愧於立言者也。
子建好人讥诃其文,有不善者,应时改定;讥诃之言可存也,改定之文亦可存也。意卓而辞踬者,润丹青於妙笔;辞丰而学疏者,资卷轴於腹笥。要有不朽之实,取资无足讳也。
陈琳为曹洪作书上魏太子,言破贼之利害,此意诚出曹洪,明取陈琳之辞,收入曹洪之集可也。今云:“欲令陈琳为书,琳顷多事,故竭老夫之思。”又云:“怪乃轻其家邱,谓为倩人。”此掩著之丑也,不可入曹洪之集矣。
譬彼禽鸟,志识其身,文辞其羽翼也。有大鹏千里之身,而後可以运垂天之翼。雀假雕鹗之翼,势未举而先踬矣,况鹏翼乎?故修辞不忌夫暂假,而贵有载辞之志识,与己力之能胜而已矣。噫!此难与溺文辞之末者言也。
诸子一家之宗旨,文体峻洁,而可参他人之辞。文集,杂撰之统汇,体制兼该,而不敢入他人之笔。其故何耶?盖非文采辞致,不如诸子;而志识卓然,有其离文字而自立於不朽者,不敢望诸子也。果有卓然成家之文集,虽入他人之代言,何伤乎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