马君季立,贻余《尺冈草堂遣集》四册,凡文四卷、诗八卷,而使为之序,盖季立乡人陈君子瑜(璞)所著。君女适伊氏墨卿先生族弟,能文墨绘事,於季立为舅之妻。陈君子早逝,遗集皆其女刊之,属季立求能诗文者为序。余辞不获,乃言曰:“本朝盛各种学问,而惟诗实不振。无已,浙人为盛。岭南诗人初未大盛,张曲江后,其著者南园前后五子,屈、陈、梁三家而已。程可则、王说作、王震生、陈乔生、伍铁山之伦,名章散句,采摘於新城、长水诸笔记诗话,风调时时可喜。乾嘉以降,若冯鱼山、黎二樵,张药房、赵渭川辈,为翁覃溪、王兰泉所称道者,亦未足以特立。宋芷湾极力学杜幽秀一路,然为诗不多,工者皆近体。程春海言近人诗多困卧纸上,陈兰甫能於纸上跃起,惜余未见其诗。春海之言必可信。季立,兰甫弟子,能举以示我乎?陈君诗大略近体胜於古体,七言胜於五言。全首可传者,如《宿招二水樵寓斋》、《看梅学海堂》、《富春》、《雨过昆阳》、《新打洪守风》、《村居度岁》、《由舟湖至金田村省耕》、《题空山鼓琴图》、《送王中丞抚闽中》、《追悼石芷叔》、《柬伍襄卿》、《苦热》、《同人赏雪学海堂》、《题野水闲鸥馆图》、《彭园主人见招三首》、《题朗山梅窝新居》、《山响楼看雨》、《山堂连饮数日漫成》、《次韵朗山见怀之作》、《陈香根订小蓬山馆之游》、《朗山招集山堂》、《和史穆堂》、《和孙稼亭》、《题画绝句》,亦以夥矣。王说作、陈震生、冯鱼山、黎二樵之伦,未能或之先也。陈君以孝廉宰江右有声,退居里中,为学海堂学长,与兰甫、邹特夫诸公游,而身后寥落,故人无有问其遗诗文者,可叹也。晚年多作律诗,清新语颇与芷湾相近,殆尘事去而诗境益廓清乎?表而出之,以告世之数岭外诗人者。”

四、《尺冈草堂》诗句可摘者,如“前开户牖俯绝涧,后有亭榭窥江波”、“奇如削或未成,好花粗有无求备”、“岭云避月全依树,海雨随风半入楼”、“清绝百虫号夜籁,不须更听五更钟”、“穹苍已定偏安局,崧岳空生将帅才”、“意外登临今日酒,眼中苍翠旧时山”、“咫尺烟波劳远梦,寻常事业误归期”、“郊垌偶涉成新趣,野老相逢讯近闻”、“竹间径造何须问,松下相於可与言”、“幽花未许人看早,晴日如矢口客约来”、“旧识僧今多退院,同游客亦半支筇”、“短章疑读逸民传,厚地难埋饮者名”、“莫放扁舟过对岸,岸旁垂柳厌低篷”、“惜犹未朴山堂被,卧到参横月落时”;五言如“夜静轩窗外,林风相与言”、“疏钟犹动晓,乔木已前朝”、“喜雨却惜花,欣戚并一抱”,有极似荆公处。

五、樊山以《续刻诗集》红本见赠,翻阅乃知前和余“骖”字韵诗,由再叠以至七叠者,皆未之见。感和一首,三叠前韵云:“诗卷驮来骋一骖,卷中重叠见高昙。挽强力彻七重札,惜别情深千尺潭。汁湿空传移汝后,门村不数在淮南。有如错过庐山面,补看屏风借佛宠。”此诗五韵皆实字,所有故实,樊山用之殆尽,再叠本难出色。首韵“骖”字,据《说文》“驾三马”也,《檀弓》郑注:“马日骖。”孔疏:“《说文》云:‘,旁马也。’是在服马之旁。又诗云:‘骐骈是中,骊是骖。’骖在外也,孔子得有骖马者。案《王度记》云:‘天子驾六马,诸侯四,大夫三,士二。’古《毛诗》云:‘天子至大夫皆驾四。’孔子既身为大夫,若依《王度记》则有一骖马;若依《毛诗》说,则有二骖马也。”骖字从参,自从三马取义,然则《说文》实用《王度记》说。樊山,卿也,宜有三马,不驾时,其一骖可使驮诗卷送人。淳熙间,高昙登对,上称其不为高谈,梁相戏云:“高昙不为高谈。”樊山数叠韵,皆与余论诗之作。四五六三句,皆谓樊山时将赴江宁布政使之任。而东坡由淮南移汝,“汁湿”韵只五叠,“门村”韵只四叠,樊山且七叠也。昔颅亭林自注其诗云:“出某书。”某公讥之曰:“宁独亭林看过某书?”余此诗乃如此详注者,平生作诗用字,屡次启人疑议。如旧作《月蚀诗》,有云:“虾蟆出地金色<走兆>”,“<走兆>”字作“跃”解。后又作《月蚀诗叠前韵》云:“三郎竹马池塘<走兆>。”“<走兆>”字又作“越”解,盖“月光光,照池塘。骑竹马,过洪塘”,闽旧谣词。“<走兆>”即“过洪塘”之“过”也。近又作《戏示樊山》一诗,有“旗靡辙乱<走兆>”一句。有人见之大笑,曰:“辙,地上车迹也,如何会跳起来?”余曰:“君只知‘<走兆>’之通‘跳’,作‘跃’解,亦知‘<走兆>’本训‘越’乎?《左传》‘吾视其辙乱’,辙何以会乱?即败奔时,仓皇急遽,乱越辙迹而行,辙乱<走兆>乃辙乱越,非辙乱跃也。”余平生押“<走兆>”字韵三次,作两种解,何至误用乎?故此“骖,”字若不引据明白,见者又将谓骖乃驾三马,岂有一马称骖之理。岂知孔子脱骖,固只脱一马,断不三马尽脱,而徒行以归也。

六、又余少日尝作《吴山晚眺》诗,有云:“晴湖青蒙蒙,澄江白晃晃。烟开塔旋螺,风平帆张鲞。”此二联皆一句写西湖,一句写钱塘江。烟开则青蒙蒙中保仿诸塔渐渐现出