人所欲言而不能言者。

闺阁诗之有须眉气者,殊不多觏。《梅神吟馆诗草》中,有《放言》四绝云:“天涯扰扰尽风尘,欲报君恩愧此身。若使朝廷用巾帼,高凉应有洗夫人。”“恨不沙场万里行,岂辞马上请长缨。笑他碌碌称男子,投笔何尝为圣明。”“对酒当歌感慨生,唾壶击缺气难平。卞和空抱瑶华泣,未遇良土岂得名。”“人呼灵运为山贼,众指曾参妄杀人。今古谤言同一例,汨罗不独有灵均。”音节悲壮,气概雄豪,使怯弱男儿读之,定当愧死。

昌黎作诗,好用僻韵。然则古诗为然,近体亦殊罕见。兹于《西青散记》中,得《登诸天阁》一律云:“到处贪奇不碍廉,半生慠骨向松谦。花蒸野粟香于米,雪煮山蔬味胜盐。疲马卸肩原未息,晚莺饶舌有谁箝?扫云愿闭诸天阁,清磐声中检藏签。”履险如夷,是能善用偏师者。

袁简斋论诗云:“诗人者,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。”旨哉斯言,洵足为千古骚人之代表矣。试观《三百篇》中,呼彼苍、呼父母者,数见不鲜。屈原作《离骚》,史迁亦为之解曰:人当劳苦倦极,未尝不呼天;疾痛惨坦,未尝不呼父母。然则古今诗文,可以传世而行远者,何一非本赤子之心而发见者乎?至太白“小时不识月,呼为白玉盘。”及“举杯邀明月,对影成三人”诸诗,尤为天真烂漫,流露自然。可见古人诗以道性情之说,不我欺矣。吾乡汪任之先生亦有五古一首云:“儿时视青天,谓仅高于屋。竟欲借梯登,星辰盈一掬。长成始自笑,神志太超忽。忽忽念余年,且插尘中足。青天不可上,儿时不可复。翘首望穹窿,青苍还郁郁。”读此诗,觉万千悲感,萃于一身。转恨儿时光阴,去之太骤。

吾乡马君武先生旧有句云:“甘以清流蒙党祸,耻于亡国作文豪。”人因呼之为“亡国文豪”。呜呼!曾几何时,亡国文豪竟一变为兴国志士,诚非当时所及料。然今日权奸当国,民生涂炭,共和政治,渐就澌灭。文豪在今日,诚负有指导国民之责者。

庚子暮春,余与诸同志结海棠社于羊城,拈题分咏,得“玉人词”数十首。其可诵者,如《怡情诗》曰:“灯光如水浸帘青,花外琴声响又停。月正明时人半醉,倚屏闲共玉人听。”《醉血诗》曰:“东风吹雨细如埃,点点苔痕绿上阶。瞥见隔帘花影乱,鹦哥低报玉人回。”皆幽艳之作也。

汪精卫先生,民党中之优秀者也。以谋刺前清摄政王系狱,曾有《狱中感怀》四律云:“西风庭院夜阴沉,彻耳秋声感不禁。伏枥骅骝千里志,经霜乔木百年心。南冠未改支离态,画角中多激楚音。幸有青燐慰岑寂,残宵犹自伴孤吟。”“煤山云树总凄然,荆棘铜驼屡变迁。行去已无乾净土,忧来徒有奈何天。瞻乌不尽林宗恨,赋鵩应伤贾傅年。一死襟期殊未了,此头须向国门悬。”“落叶空庭万籁微,故人梦里两依依。风萧易水今犹昔,魂度枫林是也非。入地相逢应不愧,劈山无路欲何归。记从痛洒新亭泪,忍使啼痕又满衣。”“忧来疾病亦绵绵,一读黄书一泫然。瓜蔓已都无可摘,豆萁何可更相煎。笳中霜月凄无色,画里江城黯自怜。莫向金台回首望,荆榛落日带寒烟。”数诗以凄婉之词,写悲慨之意。怨而不怒,哀而不伤,深得诗人温柔敦厚之旨。

古今悼亡之作,当以元微之《遣悲怀》三首为最。以其真情流露,不假修饰也。曩读《汉南春柳词钞》,亦见有悼亡二十余阕,兹选录四阕于后。《浣溪纱》云:“八九年前忆画眉,玉堂花底面如脂。南来尘土锁燕支。但道眼前终有恨,若论身后总难追。天生薄命可怜伊。”“心怯空房不忍归,夜凉禁得旧罗衣。银缸无语麝兰微。

画里传神都仿佛,梦中握手也欷歔。镜台犹在玉容非。”《菩萨蛮》云:“绿窗月下莺声輭,罗帏斜掩春人倦。角枕绣鸳鸯,渠侬同一双。而今春梦醒,云去无留影。昨夜五更寒,觉来衾枕宽。”《忆萝月》云:“夜凉无寐,往事从头忆。梦里相逢难尽意,何况梦儿不至。清晨独上芳阶,无人料理妆台。惟有远山眉黛,隔窗犹自飞来。”词旨凄凉,令人不忍卒读。

余乡龙翰臣方伯,工诗古文词,著有《经德堂诗文集》若干卷、《汉南春柳词钞》一卷,皆入古人堂奥。其继室何莲因夫人,亦工诗词。方伯终于江西任所,夫人殉焉。一时士夫,莫不高其节烈。其遗著有《梅神吟馆诗草》一卷,闻有句云:“韩冯妇死夫同誓,化为连理不分开。”又云:“池有比目鱼,山有连理枝。微物有情尚如此,人不如物生何为!”读此诗,知夫人之节烈,殆非偶然。盖早与方伯誓同生死矣。

予家旧有《倚晴楼诗余》一卷,缠绵清丽,直与后主、易安相颉颃。予酷爱之。未几失去,懊恼殊甚。久而忘之,一日忽得之于故纸堆中,不禁喜极欲狂。乃不数月,忽又失去,至今杳如黄鹤。每一忆及,如丧良朋,犹记有《浪淘沙》一阕云:“秋意入芭蕉,不雨潇潇。闲庭如此好良宵。月自缠绵花自媚,人自无聊。别恨几时消,认取红绡,凤筝音苦雁书遥。醒着欲眠眠着醒,灯也心焦。”其他佳句,美不胜收。著者为海盐黄韵甫,殆黄九之后身欤?

词之善用叠