贤君不如商之多,而其久于商者乃数百岁也。此二者所以使天下之人疑焉而不知其故也。盖常以为周公之治天下,务为文章繁缛之礼,以和柔驯扰天下刚强之民,故其道本于尊尊而亲亲,贵老而慈幼,使民之父子相爱而兄弟相悦,以无犯上难制之气,行其至柔之道,以揉天下之戾心,而去其刚毅勇果之政,故其享天下至久。而诸侯内侵,京师不振,卒于废为至弱之国。何者?优柔和易之道,可以为久,而不可以为强也。若夫商人之所以为天下者,不可复见矣。窃常求之于《诗》《书》之间,见夫《诗》之宽缓而和柔,《书》之委曲而繁重者,举皆周也。而商人之诗,骏发而严厉,其书简洁而明肃,以为商人之风俗,盖在乎此矣。夫惟天下之有刚强不屈之俗也,故其后世有以自振于衰微。然至于其败也,一散而不可复止。故夫物之强者易以折,而柔忍者可以久存。柔者可以久存,而常困于不胜;强者易以折,而其未也,乃可以有所立。且此非圣人之罪也,物莫不有所短。方其盛也,长用而短伏;及其衰也,长伏而短见。夫圣人惟能就其所长而用之也。是故当其盛时,天下惟其长之知,而不知其短之所在。及其后世用之不当,其长日已消亡,而短日出。故夫能久者,常不能强,能以自奋者,常不能久。此商人之所以不长,而周之所以不振也。呜呼!圣人之虑天下亦有所就而已,盖不能使之无敝也。使之能久而不能强,能以自奋而不能以及远,此二者存乎其后世之贤与不贤也。故太公封于齐,尊贤而尚功。周公曰:“后世必有篡夺之臣。”周公治鲁,亲亲而尊尊。太公曰:“后世浸衰矣。”夫尊贤尚功,则近于强;亲亲尊尊,则近于弱,终于齐有田氏之祸,而鲁人困于盟主之令。盖商之政近于齐,而周公之所以治周者,其所以治鲁也。故齐强而鲁弱,鲁未亡而齐亡也。

  【周论】

  《传》云:“夏之政尚忠,商之政尚质,周之政尚文。”而仲尼亦云:“周监于二代,郁郁乎文哉!吾从周。”予读《诗》、《书》,历观唐虞,至于商周。盖尝以为自生民以来,天下未尝一日而不趋于文也。文之为言,犹曰万物各得其理云尔。父子君臣之间、兄弟夫妇之际,此文之所由起也。昔者生民之初,父子无义,君臣无礼,兄弟不相爱,夫妇不相保,天下纷然而淆乱,忿斗而相苦。文理不著,而人伦不明,生不相养,死不相葬,天下之人,举皆戚然,有所不宁于其心。然后反而求其所安,属其父子而列其君臣,联其兄弟而正其夫妇。至于虞夏之世,乃益去其鄙野之制。然犹以天子之尊而饭土留,啜土,土阶三尺,茆茨而不翦。至于周而后大备,其粗始于父子之际,而其精布于天下,其用甚广而无穷。盖其当时莫不自以为文于前世,而其后之人乃更以质也。是故祭祀之礼,陈其笾豆,列其鼎俎,备其醪醴,俯伏以荐思,其饮食醉饱之乐而不可见也。于是灌用郁鬯,藉用白茆,既沃而莫之见,以为神缩之也。体魄降于地,魂气升于天,恍惚诞谩,而不知其所由处,声音气臭之类,恐不能得当也。于是终祭于屋漏,绎祭于礻方,以为人子之心无所不至也。荐之以滋味,重之以脍炙,恐鬼神之不屑也;荐之以血毛,重之以体荐,恐父祖之不吾安也。于是先黍稷,而后稻梁,先大羹而后庶羞,以为不敢忘礼,亦不敢忘爱也。丁宁反复,优游而不忍去,以为可以尽人子之心,而人子之心亦可以少安矣。故凡世之所谓文者,皆所以安夫人之所不安。而人之所安者,事之所当然也。仲尼区区于衰周之末,收先王之遗文,而与曾子推论礼之所难处,至于毫厘纤悉之际,盖以为王道之盛其文理当极于此焉耳。及周之亡,无下大坏,强凌弱,众暴寡,而后世乃以为用文之弊。夫自唐虞以至于商,渐而入于文。至于周,而文极于天下。当唐虞、夏商之世,盖将求周之文,而其势有所未至,非有所谓质与忠也。自周而下,天下习于文,非文则无以安天下之所不足,此其势然也。今夫冠婚丧葬而不为之礼,墓祭而不庙,室祭而无所,仁人君子有所不安于其中而曰不文,以从唐虞、夏商之质。夫唐虞、夏商之质,盖将以求周之文而未至者,非所以为法也。

  【六国论】

  愚读六国世家,窃怪天下之诸侯,以五倍之地、十倍之众,发愤西向,以攻山西千里之秦,而不免于灭亡,常为之深思远虑,以为必有可以自安之计。盖未尝不咎其当时之士虑患之疏而见利之浅,且不知天下之势也。夫秦之所与诸侯争天下者,不在齐、楚、燕、赵也,而在韩、魏。秦之有韩、魏,譬如人之有腹心之疾也。韩、魏塞秦之冲,而蔽山东之诸侯,故夫天下之所重者,莫如韩、魏也。昔者范睢用于秦而收韩,商鞅用于秦而收魏。昭王未得韩、魏之心,而出兵以攻齐之刚寿,而范睢以为忧。然则秦之所忌者,可以见矣。秦之用兵于燕、赵,秦之危事也。越韩过魏而攻人之国都,燕、赵拒之于前,而韩、魏乘之于后,此危道也。而秦之攻燕、赵,未尝有韩、魏之忧,则韩、魏之附秦故也。夫韩、魏,诸侯之障,而使秦人得出入于其间,此岂知天下之势邪?委区区之韩、魏,以当强虎狼之秦,彼安得不折而入于秦哉!韩、魏折而入于秦,然后秦人得通其兵