题来了。
我在二十岁以前,所受的学术上的洪大的震荡只有两次。第一次是读了一部监本书经,又读了一篇先正事略中的阎若璩传。第二次就是这一回,翻看了一部汉魏丛书,又读了一本古今伪书考。我深信这两次给与我的刺戟深深地注定了我的毕生的治学的命运,我再也离不开他们的道路了!古今伪书考只是姚际恒的一册笔记,并不曾有详博的叙述,它的本身在学术上的价值可以说是很低微的。但他敢于提出「古今伪书」一个名目,敢于把人们不敢疑的经书(易传、孝经、尔雅等)一起放在伪书里,使得初学者对着一大堆材料,茫无别择,最易陷于轻信的时候,骤然听到一个大声的警告,知道故纸堆里有无数记载不是真话,又有无数问题未经解决,则这本书实在具有发聋振聩的功效。所以这本书的价值,不在它的本身的研究成绩,而在它所给予初学者的影响。后来从四库全书提要的存目里知道姚氏有一部笔记,叫做庸言录,是最大胆的著作,可惜见不到。他用全副精神做成的九经通论是对不合理的经学下了总攻击令,他比阎若璩的范围要广,态度要更彻底,可惜也无从见到。无可奈何,就标点这本小册子来吸取他的一点辨伪的精神。
一九二○年,我初在北京大学毕业,服务母校图书馆,时间尚有余裕,就从事这个工作。但我的喜欢搜集材料的癖性总改不掉,我想为这书作笺注。作笺注时应用的书籍,北大图书馆不够,再到京师图书馆寻去。费了几个月功夫,范围越放越大,材料愈积愈多,问题也发生个不歇,这本书的笺注竟有无从下手之苦了。可是,笺注虽做不成,而因了这一番搜集材料的功夫,把以前学术界上所起的几次辨伪运动倒弄得很清楚。我于是又发大愿,要编辑辨伪丛刊。时间去得真快,到今日又过了十年了。此十年中,时局的不安,生计的压迫,使得我频频南北奔驰,辨伪丛刊没有出版几册,这是我时引为恨事的。但在这十年中,我们努力搜求姚氏的遗着,颇有些可观。最早,从方玉润的诗经原始中见到他所引的诗经通论。稍后,又在尚书古文疏证中看到阎若璩节录的他的古文尚书通论。稍后,又在杭世骏续礼记集说中见到引他的礼记通论。后来,又从吴又陵先生(虞)处借到道光丁酉王氏铁琴山馆刻本诗经通论。后来,转写得南京江苏省立图书馆中所藏的好古堂书目钞本,是钱塘丁氏的旧藏,我们可以在这本书目上知道他所读的书。后来,又从杭郡诗辑中寻到他的两首诗。最近,伦哲如先生(明)购到残写本春秋通论,我们也借钞了。杭州崔家藏有一部钞本仪礼通论,又借钞了。说不定将来更有出于意表的发见。姚氏是清初的一个大学者。他的学问的来源及其研究的态度,我们可以引四库提要的话来看:
 际恒生于国朝初,多从诸耆宿游,故往往剽其绪论。其说经也,如辟图、书之伪则本之黄宗羲,辟古文尚书之伪则本之阎若璩,辟周礼之伪则本之万斯同,论小学之为书数则本之毛奇龄,而持论弥加恣肆。至祖欧阳修,赵汝?之说,以周易十翼为伪书,则尤横矣。其论学也,谓周、张、程、朱皆出于禅,亦本同时颜元之论。至谓程、朱之学不息,孔、孟之道不着,则益悍矣。......(总目卷一百二十九,杂家类存目六,庸言录条)我们知道,学问是天下的公器,只要你会得捉住真实,自然别人会来听从你;只要别人能捉住真实,你也应当听从他:姚际恒如果采用了当时各家说而箸书,乃是他的从善服义的公心,不能说为他的罪状。而且他秉了求真的勇气,掌握了考证的方法,九经中的伪文和伪说自可被他一扫而空,何必一定要「有所本」而后可以辟伪!所以我们看了他的成就,只能说他生在反理学的学术环境中,顺应了这时代精神,与黄、阎、万、毛等作同方向的努力,充量发展他的研究能力而已,不应当说剽不剽的话。(他辨伪古文尚书非剽阎若璩,证见下文。)至于他的书何以失传,这个理由,钱玄同先生说是由于四库馆诸臣的反对。他以为提要中既骂他经学方面的种种,是作提要的人必曾看见他的九经通论。但四库中没有此书,即存目中也无此名,可见他们有意把他压抑下去。他的书既为「别黑白而定一尊」的四库馆所痛斥,自然别人再不敢把他表章了。按,这个假设很可能。康长素先生新学伪经考云:
 刘歆伪撰古经,由于总校书之任,故得托名中书,恣其窜乱。......按古今总校书之任者皆有大权,能主张学术,移易是非,窜乱古书。先征之今。国朝四库全书总目提要,群书,纪昀主之,算法则戴震主之。而四元玉鉴为中国算学最精之术。戴震于测圆海镜提要云:「按立天元一法,见于宋秦九韶九章大衍数中;厥后,授时草及四元玉鉴等书皆屡见之」,则戴震必见其书,而乃不为著录,盖欲独擅其术也。(提要之及其目者,乃其不觉流露、不及校删者耳。)纪昀力攻朱子,述董亨复繁露园集之野言,讥名臣言行录不载刘元城者数条;其它主张杂学,所以攻宋儒者无不至,后生多为所惑。......幸生当国家明盛,群书毕备,故不至大为窜乱。(汉书艺文志辨伪第三上)这是很明显的证据。此外,钱玄同先生又告我两件窜乱的实事:其一,宋楼钥攻媿集,徐森玉先生(鸿