推进黄琬、杨彪、荀爽为三公,分任韩馥、刘岱、孔伷、张邈为州郡,力返桓、灵宦竖之政,窃誉以动天下。蔡邕首被征,岂其礼辞不就而遽欲族之哉?故以知卓之未必有此言也。且使卓而言此矣,亦其粗犷不择、一时奰发之词,而亦何足惧哉!申屠蟠不至,晏然而以寿终矣。袁绍横刀揖出,挂节上东门,而弗能迫杀之矣。卢植力沮弘农王之废,而止于免官,逌然以去矣。郑泰沮用兵之议,巽辞而解矣。朱儁、黄琬不欲迁都,而皆全身以退矣。邕以疾辞,未至如数子之决裂,而何为其族邪?狂夫之言,一怒而无余,卓之暴,市井亡赖之谰言也,而何足惧邪?
邕之始为议郎也,程璜之毒,阳球之酷,可以指顾杀人,而邕不惧;累及叔质,几同骈首以死,而不惧;何其壮也!至是而馁矣。亡命江海者十二年,固贞人志士义命自居之安土也。宦官之怨愤积,而快志于一朝;髠钳之危辱深,而图安于晚岁;非惧祸也,诚以卓能矫宦官之恶,而庶几于知己也。于是而其气馁矣。以身殉卓,贻玷千古,气一馁而即于死亡,复谁与恤其当年之壮志哉?
君子之立身,期于洁己;其出而事君也,期于靖国;恩怨去就,非有定也。祸在宫闱,则宫闱吾所亟违也;祸在阉宦,则阉宦吾所亟违也,祸在权奸,则权奸吾所亟违也。推而至于僭窃之盗贼、攘夺之夷狄,皆冰炭之乍投而沸、薰犹之逆风而辨也。所疾恶者在此,而又在彼矣。气运移而贞邪忽易,违之于此,而即之于彼,是逃虎而抱蛇、舍砒而舍鸩也。能终始数易而不染者,其唯执志如一而大明于义之无方者乎!而邕不能也。始终之怨毒,宦竖而已,此外而篡弑之巨憝不辨矣。非不辨也,己私未忘,而宠辱之情移于衰老也。则一往之劲直,乌足以定人之生平哉?易曰:“介于石,不终日。”介于石,贞之至也;不终日,见几而无执一之从违,乃以保其贞也。邕勿论矣。欲养浩然之气,日新其义而研之以几,其尚以邕为戒乎!
〖一八〗
申屠蟠征而不至,论者谓之知几。几者,事之微,吉凶之先见者也。汉之亡,天下之乱,董卓之不可与一日居,有目者皆见,有耳者皆闻,自非蔡邕之衰老惛迷,孰不知者,而何谓之几邪?乃若蟠之不可及也,则持志定而安土之仁不失也。卓之征名贤也,蔡邕畏之矣,荀爽畏之矣。人劝蟠以行,蟠笑而不荅,人不可与语也,志不自白也。夷然坦然而险阻消,蟠岂中无主而能然哉?故知其志定而安土之仁不失也。
士苟贞志砥行以自尚,于物无徇焉,于物无侮焉,则虎狼失其暴,蝮蛇失其毒。天下之穰穰而计祸福者,皆足付一笑而已。故庄子曰:“大浸稽天而不溺,大旱金石流而不热。”岂有神变不测者存乎?贫而安,犯而不校,子孙不累其心,避就不容其巧;当世之安危,生民之疾苦,心念之而不尝试与谋;文章誉望,听之后世而不亟于自旌;其止如山,其涵如水,通古今、参万变以自纯,则物所不得而辱矣。此安土之仁,所谓即体以为用者也,蟠庶几矣。何以知之?以其笑而不荅知之也。而浅人犹谓之曰知几,若邕与爽,其仅谓之不知几也与?卷九
◎献帝
〖一〗
有诡谲鸷悍之才,在下位而速觊非望者,其灭亡必速。故王莽、董卓、李密、朱泚俱不旋踵而殄。又其下者,则为张角、黄巢、方腊之妄,以自歼而已矣。其得大位,虽夺虽僭,而犹可以为数十年人民之天下之祸乱为己任;君长,传之子孙,无道而后亡;则必其始起也,未尝有窥窃神器之心,而奋志戮力以一至于功立威震,上无驾驭之主,然后萌不轨之心,以不终其臣节而猎大宝,得天下而不可以一日居,未有或爽者也。
关东之起兵以诛董卓也,自袁绍始。绍之抗卓也,曰:“天下健者,岂惟董公?”其志可知已。及其集山东之兵,声震天下,董卓畏缩而劫帝西迁以避之,使乘其播迁易溃之势,速进而扑之,卓其能稽天讨乎?乃诸州郡之长,连屯于河内、酸枣,踌躇而不进。其巽懦无略者勿论也;袁绍与术,始志锐不可当,而犹然栖迟若此,无他,早怀觊觎之志,内顾卓而外疑群公,且幸汉之亡于卓而己得以逞也。
于斯时也,蹶起以与卓争死生,曹操、孙坚而已。操曰:“董卓未亡之时,一战而天下定。”使一战而天下定,操其能独有天下乎?既败于荥阳,且劝张邈等勿得迟疑不进,失天下望,而邈等不用,操乃还军。当斯时,操固未有擅天下之心可知也。以操为早有擅天下之心者,因后事而归恶焉尔。孙坚之始起,斩许生而功已著,参张温之军事,讨边章而名已立,非不可杰立而称雄也;奋起诛卓,先群帅而进屯阳人,卓惮之而与和亲,乃曰:“不夷汝三族悬示四海,吾死不瞑目。”独以孤军进至雒阳,埽除宗庙,修塞诸陵,不自居功,而还军鲁阳。当斯时也,可不谓皎然于青天白日之下而无惭乎?故天下皆举兵向卓,而能以躯命与卓争生死者,坚而已矣。其次则操而已矣。岂袁绍等之力不逮操与坚哉?操与坚知有讨贼而不知有他,非绍、术挟奸心以养寇,而冀收刺虎持蚌之情者所可匹也。故他日者,三分天下,而操得其一,坚得其一,坚之子孙且后操而亡