延及数百年,而户口鹽钞桑丝钱息车船木竹之税,一洒散之于田亩。瘖不能言,蹇不能去,坐受工贾山泽之征,习焉而莫测其所以,皆自嗣源始之。孰謂嗣源为有仁心而几于小康乎?
 
〖九〗
 
不能谋身而与之谋国,其愚不可瘳;不能谋国而许之以安民,则论史者之耳食而涂说者也。李嗣源胡人之铮铮者耳,其篡夺也,年已老矣,骄奢淫泆之事,以血气衰而且息,于是或一言焉,有恤民之辞,閒一念焉,有苏民之志,乃其所托国者、则安重诲也。夫重诲之奸与忠勿论,而举生杀予夺一任其喜怒,胁持其主以钳制群僚,激董璋、孟知祥而唯恐不为祸先,其主厌之而不戢,上下胥切齿怨之而不忧,碎首横尸而不知祸之所自发,其谋身之愚也如此,而嗣源所与托国者,则重诲也。流血溅于宫庭,攘夺悬于眉睫,如是而欲求斯民一日之安,其可得乎?
 
当其时,天地闭,龙蛇争,固乏贤矣。然文臣则如任圜之尽力以忧公,张文宝之秉礼以重国,赵远之见祸于几先;武臣则如康福之外迁而宣力,姚洪之抗节以致命;善用之皆可以任大,而重诲媢疾以閒之,嗣源弗能用也。孙晟、韩熙载且南走吴以思反噬。夫岂无人哉?以权谋与同起者亲之,以麤犷与相叶者狎之,故久知重诲之恶,而复与相持泣下。詹詹之智,得国而已穷;呴呴之仁,昵爱而难割。乃至从灿血重诲之刃,为从珂乞命于重诲,而幽辱无聊,血胤之不保,尚能推恻隐之心以施于邦国乎?且非徒重诲也,重诲诛,而范延光、赵延寿踵之而进,奸顽且出重诲右矣,而后国以必亡。民之死者,不知其几千万矣,尚曰可以安民也哉?
 
呜呼!民之有生也,恃上之不绝其生也;上能保民之生也,必先知自保其生也。忘其身之死亡,则无复念人宗社之存亡,任一往之气,乘须臾之权,何不可为也?愚者日与之居,臭味相移,则念偶动于慈柔而辄为中沮,己在陷溺之中,何暇援人之溺也?风愆稍艾,虐政稍苏,暂觉其有小康之德,而身死国乱,孽子悍壻狺争于中,而契丹乘之以入,皆自重诲启之,嗣源召之。一言一事之惠泽,杯水之于车薪,孰能许之以仁邪?
 
〖一○〗
 
仁者,有生之类所必函也;生者,上天之仁所自荣也。故曰“本立而道生”。仁动于天,厚植于心,以保其天性之亲,于是而仁民爱物之德,流行于天下,人道之生也;于是而传世永久之福,垂及于百世,天道之生也;于吴越钱氏有足深取者。
 
钱铰与董昌为流匹,起群盗之中,其殴人争战,戕民逞志,屈志逆贼,受其伪册,与高季兴、马殷、刘严、王延政、孟知祥互有长短,而无以大异。则爝火之光,宜其速熸耳。而延及宋世,受爵王廷,保世滋永,垂及于今,犹为华族,子姓蕃衍,徧于江东,夫亦何道而致然哉?
 
仁莫大于亲亲,非其私之之謂也。平夷其心,视天下之生,皆与同条共贯,亦奚必我父兄子弟之必为加厚哉?此固不可深求于物理,而但还验其心之所存、与所必发者而已。均之为人,而必亲其亲者,谁使之然也?谓之天,而天未尝诏之;谓之道,而道亦待闻于讲习辩说之余矣。若其倏然而兴、怵然而觉、恻然而不能忘者,非他,所谓仁也。人之所自生,生于此念,而习焉不察耳。释氏斥之为贪爱之根,乃以贼人而绝其类。韩愈氏曰:“博爱之谓仁。”言博也,则亦逐流而失其源也,博则其爱也弛矣。
 
有人于此,可生也,亦可杀也,见为可生,而生之也快,见为可杀,而杀之也亦快,即见为不可杀,而卒不能不杀也,则亦置之矣。至于父子兄弟,即不容已于杀,而必戚然以终身,如其见为可生,则必不如他人之唯力是视,尽吾道而付之无可柰何者。以此思之,仁天下也有穷,而父子兄弟之仁,则不以穷而妨其爱也。唯不仁者,舍其约以务于博,即有爱焉,亦散漫以施,而自矜其惠之溥;如其穷矣,则视父子兄弟亦博爱中之一二人而已。置之可也,杀之又奚不可哉?故与人争名,名不两归而杀心起;与人争利,利不两得而杀心起;乃至与人争国、争天下,势不两立而杀心愈熺。
 
呜呼!汉文帝之贤也,且以尺布斗粟致不容之怨,况下此者!于是而曹丕、刘彧、高湛、陈蒨,自不欲全其本支,而本支亦如其意焉以斩。天道之不忒,仁不仁一念之报焉耳。朱友珪、李从珂僭主中国,为不仁之倡,而徐知诰、马殷之子孙相效以自殄其族。夫此数不仁者,抑岂无爱以及人哉?爱之无择而穷矣。视其属毛离里者,皆与天下之人物无以异,无妨于己则生之,有碍于己则杀之。墨、释之邪,韩愈氏之陋,实中于不肖者之心,以为天理之贼,不可瘥也。
 
而钱元瓘独全友爱以待兄弟。钱镠初丧,位方未定,而元瓘与兄弟同幄行丧,无所猜忌,陆仁章以礼法裁之,乃不得已而独居一幄。其于元璙也,相让以诚,相对而泣,盖有澹忘富贵、专致恻怛者焉。故仁风扇而天性行。施及弘俶,群臣废兄立己,众将不利于其兄,而弘俶以死保之,优游得以令终。自古被废之主