兴而典籍乱,军徭数动而迁徙杂,役繁赋重,有司以消耗薄征输不及之责而利报逃亡,单丁疲户,徼幸告绝,而黠民乘之,以众为寡,以熟为莱,堕赋于僻远愿朴之乡,席腴产、长子孙者,公为籍外之游民,墨吏鬻版籍,猾胥市脱漏,乃使奉公畏法之愿民,代奸人以任国计,户日减,科敛不得不日增,昔以三而供太平之常赋,今以一而应军兴之求索,故其后两税行而税外之苛征又起,杜甫所为哀寡妇诛求之尽者,良有以也。
民之重困,岂徒掠杀流亡之惨哉?第五琦、元载之箕敛愈酷,疲民之诡漏愈滋,官胥之欺诬愈剧,此二百九十余万者,犹弗能尽隐而聊以塞上之求者也。以此知广德之凋残,上损国而下病民,诚有以致之,盖乱世必然之覆轨矣。赋轻役简,官有箴,民有耻,虽兵戈之余,十年而可复其故,亦何至相差之邈绝乎?
〖六〗
读古人书,不揆其实,欲以制法,则殃民者亦攀援附托以起,非但耕战刑名之邪说足以祸天下也。
三代取民之法,皆曰什一,当其时必有以处之者,民乃不困。其约略可考者,则有中地下地、一易再易、田莱相参之法,名为什一,非什一也。以国之经费言之,天下既自上古以来封建相沿,而各君其国,以与天子相颉颃,以孟子所言,率今一小县,而有五世之庙,路寝三门之制;百官有司,则以周初千八百国计之,以次国二卿为准,南不尽楚塞,西不踰河、陇,东不有吴、越,中原侯甸未讫六州,而为卿者已三千六百人,人食一千六百之粟,而大夫士府史胥徒坐食无算,今天下十不得一也;币帛饔飧见于聘礼者,如此其繁,比年三年数举而偏于友邦,皆民之画耕夕织、勤苦而仅获者也。后世而幸免此矣,则无三王宽恤之仁,而欲十取其一,以供贪君之慢藏,哀哉!苟有恻隐之心者,谁忍言此哉?
然而第五琦窃其语以横征,欲诘其非,则且曰此禹、汤、文、武,裁中正之法以仁天下,而孟子谓异于貉迫者也,胡不可行也?乃代宗行之三年,而民皆流亡,卒不可行而止。以此推之,后世无识之士,欲挠乱成法,谓三代之制一一可行之今,适足以贼民病国,为天下僇,类此者众矣。不体三代圣人之心,达其时变,而徒言法古者,皆第五琦之徒也,恶逾于商鞅矣。何也?彼犹可钳束其民而民从之,此则旦令行而夕哭于野,无有能从之者也。三十取一,民犹不适有生,况什一乎?
〖七〗
以道宅心者,天下所不能测也。兵凶战危,以死为道者也。以死为道,然后审乎所以处死之道;审乎所以处死之道,然后能取威制胜,保国全民,不战而屈人之道咸裕于中而得其理。繇其功之已成,观其所以成功,若有天幸;乃其决计必行之际,甚凶甚危,而泰然不疑,若不曙于祸福生死以徼幸,皆人之所不测也。不测之,则疑其智之度越而善操利钝之枢,夫岂然哉?知死为其道,而处之也不惑耳。
回纥要郭汾阳相见,汾阳知战之必败,而唯以身往赴之之一策,可以抑锋止锐而全宗社。于斯时也,固不谓往之必死也,亦不谓往之必不死也,虽死而无所恤焉而已。故药葛罗情穷而辞屈,慑于其不畏死之气,则未知杀公以后胜败奚若,而心已折、气已馁矣。决于死,则情志定;情志定,则神气平而条理现。免胄投鎗之际,一从容就义者大雅之风裁也。
处死之道,致一而已。致一则神全,神全则理裕。理处其至裕,而事必应乎其心。凡人之情,局于目前而迷于四际者,固不足以测之,遂相与诧之曰:其不可测也,有若是哉!不则其有天幸乎?夫恶知所守之约,为恐惧疑惑之所不得乘哉?
其谓子晞曰:“战则父子俱死,不然,则身死而家全。”聊以慰晞而已,非公之本志也。告药葛罗曰:“挺身听汝杀之,将士必致死与汝战。”亦示以不可胜耳,非挟将士之报雠死战、足以惧回纥也。公之心,则惟极致于死,而固无必生之计也尔。
〖八〗
代宗委权以骄藩镇,而天下瓦解。其柔弱宽纵也,人具知之;抑岂知其失也,非徒柔弱不自振之过哉?惟握深险之机以与天下相劘相制,而一人之机,固不足以敌天下也。代宗之机,得之于老氏。老氏曰:“将欲取之,必固与之。”“天下之至柔,驰骋天下之至刚。”此至险之机也,而代宗以之。固为宽弱以极悍戾者之骄纵,骄纵已极,人神共愤,而因加之杀戮也不难,将自以为善制奸慝而必死于其手。乃天下习知其术,而受其与、不听其取;乘弱制之以不复刚,终处于无何而权以倒持。安足以驰骋哉?自敝而已矣。
李辅国恶已极而杀矣,程元振恶已极而流矣,鱼朝恩恶已极而诛之俄顷矣;假手元载以杀朝恩,复纵元载以极其恶,而载又族矣。当其姑为隐忍,则辅国繇三公而王,唯其志也;程元振位骠骑,激怒群情,挫抑汾阳,唯其志也;鱼朝恩总禁兵,判国学,隶视宰相,发汾阳之墓,钳制朝政,唯其志也;然犹曰宦官已掌禁军,有不测之防,弗能骤计也。元载以一书生,贪猥无状,自可折笔以鞭笞之者;乃颜真卿为之坐贬,杨绾为之左迁,李少良为之杖死,且寄邺侯于江外,一唯其荼毒而莫之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