裕欲孤行其志而不得,则急遽以行篡弑,裕之初心亦绌矣。
裕之为功于天下,烈于曹操,而其植人才以赞成其大计,不如操远矣。操方举事据兗州,他务未遑,而亟于用人;逮其后而丕与叡犹多得刚直明敏之才,以匡其阙失。裕起自寒微,以敢战立功名,而雄侠自喜,与士大夫之臭味不亲,故胡藩言:一谈一咏,搢绅之士辐凑归之、不如刘毅。当时在廷之士,无有为裕心腹者,孤恃一机巧汰纵之刘穆之,而又死矣;傅亮、徐羡之、谢晦,皆轻躁而无定情者也。孤危远处于外,求以制朝廷而遥授以天下也,既不可得,且有反面相距之忧,此裕所以汔济濡尾而仅以偏安艸窃终也。当代无才,而裕又无驭才之道也。身殂而弑夺兴,况望其能相佐以成底定之功哉?曹操之所以得志于天下,而待其子始篡者,得人故也。岂徒奸雄为然乎?圣人以仁义取天下,亦视其人而已矣。
 
◎恭帝
〖一〗
赫连勃勃征隐士韦祖思而杀之,暴人之恒也。祖思不免于死。凡尸隐士之名以处乱世而无其实者,幸而不死,殆行险以徼幸之徒与!祖思之杀,以恭惧过甚,而逢勃勃之怒。恭惧非死道也。故庄周人闲世有养虎之说,动色相戒,譬诸游羿之彀中,诚哉其言乎!而非也。若周之说,亦惧已甚而与死为徒者也。孔子之于阳货,义不屈而身不危,虽圣人哉,而固无神变不测之用,求诸己而已。君子之于人也,无所傲,无所徇,风雷之变起于前,而自敦其敬信。敬者自敬也,信者自信也,勿论其人之暴与否也。贞敬信者,行乎生死之涂而自若,恂慄以居心,而外自和,初无与闲也。其于暴人也,远之已夙矣。不可远而居正以自持,姚兴之与勃勃又奚择焉?
呜呼!即不幸而终不免于死矣,以正死,以谄死,均死,而以正处死者,不犹愈乎?以正为道,其与死违者,常也;不免者,变也。以惧而谄,谄而死,蹈乎死之道也;即不死而生理不足以存,幸而免也。刚柔之外有自立之本,而后行乎进退而不迷。庄周之说,亦舍其自立者以忧天下而徼幸乎免者尔。又恶知祖思之恭惧,非闻庄周之说,以戒心于羿彀,而增其葸怯哉?
乃若祖思之窃隐士之名而亡实,则于其行见之矣。处夷狄争乱之世,一征于姚兴,再征于勃勃,随声而至,既至而不受禄,以隐为显名厚实之囮,蹠之徒也。中夏无主,索虏、羌胡迭为雄长,而桓温、刘裕两入关中,独不可乘其时以南归邪?如曰温与裕不可托也,则管宁归汉,亦何尝受羁络于曹操乎?如其不能,身绝天下之交,口绝天下之言,莫为之先容者,兴与勃勃抑岂能有独知之契以相求于梦遇哉?
〖二〗
人之不肖,有贤者以相形,见贤而反求之己,改而从之,上也;虽弗能改,犹知媿焉而匿其不善,次也;以其相形,忮忌而思害之,小人之恶甚矣。然其忮忌之者,犹知彼之为贤,而惭己之不肖,则抑其羞恶之心销沈未尽,横发而狂者也。若夫与贤者伍,己之不肖无所逃责,而坦然忘愧,视贤者之痛哭流涕以哀世者,若弗见焉,若弗见焉,进不知改,退不知忌,而后羞恶之心荡然无余,果禽兽矣,非但违之不远矣。
刘裕篡晋,而徐广流涕,此涕也,岂徐氏之私怨而肃然伤心者乎?通国之变,盈廷之耻,苟有人之心者,宜于此焉变矣。谢晦者,晋之世臣也,从容谓广曰:“徐公,得无小过。”广曰:“君为宋佐命,身是晋遗臣,悲欢固不可同。”则已置晦于人伦之外而绝之矣。晦亦若置广于物理之外而任之,无媿也,无忌也。人自行,禽自飞,兰自芳,莸自臭,同域而不惊,同时而不掩。呜呼!天下若此,而君子所以救世陷溺之道穷矣。微独晦也,宋君臣皆夷然听广之异己而无忌之者。嗣是而刘彧、萧道成、萧鸾、萧衍,相袭以怙为故常。君臣义绝,廉耻道丧,置忠孝于不论不议之科,为其所为,而是非相忘于无迹。不知者以为其宽厚,而孰知其天良灭绝之已极哉!曹操之杀孔北海,司马昭之杀嵇中散,耻心存焉。至于晋、宋之际,而荡尽已无余,“八表同昏,平路伊阻,”陶元亮之悲,岂徒为晋室之存亡哉?卷十五
◎宋武帝
〖一〗
宋得天下与晋奚若?曰:视晋为愈矣,未见其劣也。魏、晋皆不义而得者也,不义而得之,不义者又起而夺之,情相若、理相报也。虽然,曹氏有国,虽非一统天下,而亦汔可小康矣。芳与髦,中主也,皆可席业以安。而司马氏生其攘心以迫夺之,视晋之桓玄内篡、卢循中起、鲜卑羌虏攘臂相加,而安帝以行尸视肉离天下之心,则固不侔矣。宋乃以功力服人而移其宗社,非司马氏之徒幸人弱而掇拾之也。论者升晋于正统,黜宋于分争,将无崇势而抑道乎?
固将曰:“晋平吴、蜀一天下矣,而宋不能。”魏、吴皆僭也,而魏篡,则平吴不可以为晋功;若蜀汉之灭,固殄绝刘氏二十余世之庙食,古今所肃然而伤心者。混一不再传而已裂,土宇之广,又奚足以雄哉?中原之失,晋失之,非宋失之也。宋武兴,东灭慕容超,西灭姚泓,拓拔嗣、赫连勃勃敛迹而穴处。自刘渊称乱以来,祖逖、庾翼、桓温、谢安经营