度之,一旦执政柄而遽欲行之,从我者爱而加之膝,违我者怒而坠诸渊,以迫胁天下而期收功于旦夕;察其中怀,岂无故而以一人犯兆民之指摘乎?必有不可问者存矣。夫既有所必为矣,则所迫以求者人,而所惛然忘者己矣。故其始亦勉自钤束,而有所不欲为;及其欲有为也,为之而成,或为之而不成,则喜怒横行,而乘权以逞。于是大不韪之事,其夙昔之所不忍与其所不屑者,苟可以济其所为而无不用。于是而其获疚于天人者,昭著而莫能掩。夫苟以求己、求人、必为、必不为之衡,而定其趋向,则岂待决裂已极而始知哉?
  故王安石之允为小人,无可辞也。安石之所必为者,以桑弘羊、刘晏自任,而文之曰周官之法,尧、舜之道;则固自以为是,斥之为非而不服。若夫必不可为者,即令其反己自攻,固莫之能遁也。夫君子有其必不可为者,以去就要君也,起大狱以报睚眦之怨也,辱老成而奖游士也,喜谄谀而委腹心也,置逻卒以察诽谤也,毁先圣之遗书而崇佛、老也,怨及同产兄弟而授人之排之也,子死魄丧而舍宅为寺以丐福于浮屠也。若此者,皆君子所固穷濒死而必不为者也。乃安石则皆为之矣。抑岂不知其为恶而冥行以蹈污涂哉?有所必为,骨强肉愤,气溢神驰,而人不能遂其所欲,则荆棘生于腹心,怨毒兴于骨肉;迨及一踬,而萎缩以沉沦,其必然者矣。
  夫君子相天之化,而不能违者天之时;任民之忧,而不能拂者民之气。思而得之,学而知其未可也;学而得之,试而行之未可也;行而得之,久而持之未可也。皆可矣,而人犹以为疑;则且从容权度以待人之皆顺。如是而犹不足以行,反己自责,而尽其诚之至。诚至矣,然且不见获于上,不见信于友,不见德于民;则奉身以退,而自乐其天。唯是学而趋入于异端,行而沉没于好利,兴罗织以陷正人,畏死亡而媚妖妄,则弗待迟回,而必不以自丧其名节。无他,求之己者严,而因乎人者不求其必胜也。唯然,则决安石之为小人,非苛责之矣。
  或曰:"安石而为小人,何以处夫黩货擅权导淫迷乱之蔡京、贾似道者?夫京、似道能乱昏荒之主,而不能乱英察之君,使遇神宗,驱逐久矣。安石唯不如彼,而祸乃益烈。諓諓之辩,硁硁之行,奚足道哉!
  〖三〗
  神宗有不能畅言之隐,当国大臣无能达其意而善谋之者,于是而王安石乘之以进。帝初莅政,谓文彦博曰:"养兵备边,府库不可不丰。"此非安石导之也,其志定久矣。
  国家之事,相仍者之必相变也,势也。大张之余,必仍之以弛;大弛之余,必仍之以张。善治者,酌之于未变之前,不极其数;持之于必变之日,不毁其度。不善治者反此,而大张大弛,相乘以胜,则国乃速敝。夫神宗固承大弛而势且求张之日也。仁宗在位四十一年,解散天下而休息之。休息之是也,解散以休息之,则极乎弛之数,而承其后者难矣。岁输五十万于契丹,而俯首自名曰"纳";以友邦之礼礼元昊父子,而输缯帛以乞苟安;仁宗弗念也。宰执大臣、侍从台谏、胥在廷在野、宾宾啧啧以争辩一典之是非,置西北之狡焉若天建地设而不可犯;国既以是弱矣。抑幸无耶律德光、李继迁騺悍之力,而暂可以赂免。非然,则刘六符虚声恐喝而魄已丧,使疾起而卷河朔以向汴、雒,其不为石重贵者,何恃哉?于是而神宗若处栫棘之台,衋然不容已于伤心,奋起而思有以张之;固仁宗大弛之反,授之以决裂之资。然而弗能昌言于众,以启劲敌之心,但曰"养兵备边",待廷臣之默喻。宰执大臣恶容不与其焦劳,而思所以善处之者乎?
  夫神宗之误,在急以贫为虑,而不知患不在贫,故以召安石聚敛之谋,而敝天下。然而无容怪也,凡流俗之说,言强国者,皆不出于聚财之计。太祖亦尝为此言矣。饱不宿,则军易溃;赏不重,则功不兴;器仗、甲胄、牛马、舟车、糗糒、刍、椎牛酾酒,不庀不腆,则进不速而守不固。夫孰谓其不然者,要岂有国者之忧哉?汉高起于亭长,无儋石之储,秦据六国之资,敛九州之赋于关中,而不能与争一战之生死,且以为兴亡之大数,置勿论也。刘裕承桓玄播乱、卢循内讧之余,以三吴一隅之物力,俘姚泓,缚慕容超,拓拔氏束手视其去来,而莫之敢较。唐积长安之金帛米粟,安禄山拥之,而肃宗以朔方斥卤之乡,崛起东向,驱之速遁。德宗匹马而入梁州硗确之土,困朱泚而诛夷之。则不待积财已丰,然后可强兵而挫寇,亦较然矣。
  若夫仁宗之过于弛而积弱也,实不在贫也。密勿大臣如其有定识与?正告神宗曰:"以今日之力,用今日之财,西北之事,无不可为也。仁宗之休养四十年,正留有余、听之人心、以待后起之用。而国家所以屈于小丑者,未得人耳。河北之能固圉以待用者,谁恃而可也?绥、延之能建威以制寇者,谁恃而可也?守先皇之成宪,而益之殷忧,待之十年,而二虏已在吾指掌。"则神宗不言之隐,早授以宅心定志之弘图,而戢其求盈无已之妄;安石揣摩虽工,恶能攻无瑕之玉哉?
  夫宋之所以财穷于荐贿,国危于坐困者,无他,无人而已矣。仁宗之世,亦孔棘矣。河北之守,自毕士安撤备以后,置之若遗。西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