以黄犊驾,而令土番为御。是日过大洲溪,历新港社、嘉溜(音葛辣)湾社、麻豆社,虽皆番居,然嘉木阴森,屋宇完洁,不减内地村落。余曰:『孰谓番人陋?人言宁足信乎』?顾君曰:『新港、嘉溜湾、殴王、麻豆,于伪郑时为四大社,令其子弟能就乡塾读书者,蠲其徭役,以渐化之。四社番亦知勤稼穑,务蓄积,比户殷富;又近郡治,习见城市居处礼让,故其俗于诸社为优。殴王近海,不当孔道,尤富庶,惜不得见,过此恐日远日陋矣』。然观四社男妇,被发不裈,犹沿旧习,殊可鄙。自麻豆易车,应至倒咯(音洛)国;番人不解从者语,见营官中途为余治餐,意余必适彼,为御至佳里兴,至则二鼓矣。问孰为宿处,则营中也。无已,乃之守戎赵君所。赵君名振,天雄人,孝廉,与余友侯君敬止善,谈次及天雄、平干、邺下、汧台诸故人,皆能了了,盖皆三十年事矣。闻漏下三十刻,乃就寝。

  初八日,仍驭原车,返麻豆社,易车渡茅港尾溪、铁线桥溪。至倒咯国社,日已近暮。忆王君此时,乘南风,驾巨舰,瞬息千里,余至则后矣;乃乘夜渡急水、八掌等溪。迟明,抵诸罗山,倦极坐憩;天既曙,复渡牛跳溪,过打猫社、山迭溪、他里务社,至柴里社宿。计车行两昼夜矣。车中倦眸欲瞑,每至深崖陡堑,辄复惊觉。所见御车番儿,皆遍体雕青:背为鸟翼盘旋;自肩至脐,斜锐为网罟缨络;两臂各为人首形,断脰狰狞可怖。自腕至肘,累铁镯数十道;又有为大耳者。

  初十日,渡虎尾溪、西螺溪,溪广二三里,平沙可行,车过无轨迹,亦似铁板沙,但沙水皆黑色,以台湾山色皆黑土故也。又三十里,至东螺溪,与西螺溪广正等,而水深湍急过之。辕中牛惧溺,卧而浮,番儿十余,扶轮以济,不溺者几矣。既济,值雨,驰三十里,至大武郡社,宿。是日所见番人,文身者愈多,耳轮渐大如@,独于发加束,或为三叉,或为双角;又以鸡尾三羽为一翿,插髻上,迎风招飐,以为观美。又有三少妇共舂,中一妇颇有姿;然裸体对客,而意色泰然。

  十一日,行三十里,至半线社,居停主人揖客颇恭,具馔尤腆。云:『过此多石路,车行不易,曷少憩节劳』!遂留宿焉。自诸罗山至此,所见番妇多白晰妍好者。

  十二日,过哑束社,至大肚社,一路大小积石,车行其上,终日蹭蹬殊困;加以林莽荒秽,宿草没肩,与半线以下如各天。至溪涧之多,尤不胜记。番人状貌转陋。

  十三日,渡大溪,过沙辘社,至牛骂社,社屋隘甚,值雨过,殊湿。假番室牖外设榻,缘梯而登,虽无门阑,喜其高洁。

  十四日,阴霾,大雨,不得行;午后雨止,闻海吼声,如钱塘怒潮,至夜不息。社人云:『海吼是雨征也』。

  十五日、十六日皆雨,前溪新水方怒,不敢进。

  十七日,小霁。余榻面山,霾雾障之凡五日,苦不得一睹其麓;忽见开朗,殊快。念野番跳梁,兹山实为藩篱,不知山后深山,当作何状,将登麓望之。社人谓:『野番常伏林中射鹿,见人则矢镞立至,慎毋往』!余颔之;乃策杖披荆拂草而登。既陟巅,荆莽樛结,不可置足。林木如猬毛,联枝累叶,阴翳昼暝,仰视太虚,如井底窥天,时见一规而已。虽前山近在目前,而密树障之,都不得见。惟有野猿跳踯上下,向人作声,若老人欬;又有老猿,如五尺童子,箕踞怒视。风度林杪,作簌簌声,肌骨欲寒。瀑流潺潺,寻之不得;而修蛇乃出踝下,觉心怖,遂返。

  十八日,又大雨,岚气盛甚,衣润如洗;阶前泥泞,足不得展;徘徊怅结。赋诗曰:『番舍如蚁垤,茅檐压路低;岚风侵短牗,海雾袭重绨;避雨从留屐,支床更着梯;前溪新涨阻,徙倚欲鸡栖』。顷之,有番妇至,蕡首瘠体,貌不类人,举手指画,若有所欲,余探得食物与之;社人望见,亟麾之去,曰『此妇有术,善祟人,毋令得近也』!

  十九日,晨起,忽霁,差爽人意,计二三日水落可涉,则前路匪遥矣。比午,方饭,南风飕飕起萍末,衣润顿干,觉快甚。饭罢,风渐横,草木披靡,念两海舶当已至;不然殆矣,王君奈何!意甚忧之。薄暮,有人自海滨来,云:『见二巨舟,乘风而北』。益骇,披襟坐大风中,至三鼓,勉就枕,然竟夜无寐。

  二十日,辰刻风定;无从得二舶耗。顾君慰余曰:『君无忧二舶也!彼非南风不行,既久无南风,昨风又横,无行理,何忧为』?土官使麻答为余问水(麻答是番儿之矫健者;问水,探水之深浅也),曰:『水急且高,未可涉也』。

  二十三日,余念二舶,遂叱驭行。行二十里,至溪所,众番为戴行李,没水而过;复扶余车浮渡,虽仅免没溺,实濡水而出也。渡凡三溪,率相越不半里;已渡过大甲社(即崩山)、双寮社,至宛里社宿。自渡溪后,御车番人貌益陋,变胸背雕青为豹文。无男女,悉翦发覆额,作头陀状,规树皮为冠;番妇穴耳为五孔,以海螺文贝嵌入为饰,捷走先男子。经过番社皆空室,求一勺水不可得;得见一人,辄喜。自此以北,大概略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