后余将归淮阳,复献书劝其举一人自代,可得致政归。然公竟薨于位,不能从也。
明昌、承安间,作诗者尚尖新,故张翥仲扬由布衣有名,召用。其诗大抵皆浮艳语,如:“矮窗小户寒不到,一炉香火四围书“。又,“西风了却黄花事,不管安仁两鬓秋。”人号张了却。刘少宣尝题其诗集后云:“枫落吴江真好句,不须多示郑参军。”盖讥之者也。南渡后,文风一变,文多学奇古,诗多学风雅,由赵闲闲、李屏山倡之。屏山幼无师传,为文下笔便喜左氏、庄周,故能一扫辽宋余习。而雷希颜、宋飞卿诸人,皆作古文,故复往往想法效,不作浅弱语。赵闲闲晚年,诗多法唐人李、杜诸公,然未尝语于人。已而,麻知几、李长源、元裕之辈鼎出,故后进作诗者争以唐人为法也。
赵闲闲尝言,律诗最难工,须要工巧周圆。吾闻竹溪党公论,以为五十六字皆如圣贤,中有一字不经炉锤,便若一屠沾子厕其间也。又云,八句皆要警拔极难。一篇中须要一联好句为主,后但以意收拾之,足为好诗矣。又尝与余论诗曰“《选》诗曰:‘南登灞陵岸,回首望长安。’‘朔风动秋草,边马有归心。’‘明月照高楼,流光正徘徊。’此其含蓄意几何?”又曰:“小诗贵风骚,今人往往止作硬语,非也。”
赵闲闲少尝寄黄华诗,黄华称之,曰:“姓王氏非作千首,其工夫不至是也。”其诗至今为人传诵,且赵以此诗初得名。诗云:“寄语雪溪王处士,年来多病复何如?浮云世态纷纷变,秋草人情日日疏。李白一杯人影月,郑虔三绝画诗书。情知不得文章力,乞与黄华作隐居。”
赵闲闲尝为余言,少初识尹无忌,问:“久闻先生作诗不喜苏、黄何如?”无忌曰:“学苏、黄则卑猥也。”其诗一以李、杜为法,五言尤工。闲闲尝称其《游同乐园诗》云:“晴日明华构,繁阴荡绿波。”蓬邱沧海远,春色上林多。流水时虽逝,迁莺暖自歌。可怜欢乐极,钲鼓散云和。”又有佳句:“行云春郭暗,归鸟暮天苍。野色明残照,江声入暮云。”甚似少陵。闲闲又称赵黄山诗云:“灯暗风翻幔,蛩吟叶拥墙。人如秋已老,愁与夜俱长。滴尽阶前雨,催成镜里霜。黄花依旧好,多病不能觞。”此诗信佳作也。又,黄山尝与予黄山道中作诗,有云:“好景落谁诗句里,蹇驴驮我画图间。”世号赵蹇驴。余先子翰林,尝谈章宗春水放海青,时黄山在翰苑,扈从,既得鹅,索诗,黄山立进之,其诗云:“贺鹅得暖下陂塘,探骑星驰入建章。黄伞轻阴随凤辇,绿衣小队出鹰坊。搏风玉爪凌霄汉,瞥日风毛堕雪霜。共喜园陵得新荐,侍臣齐捧万年觞。”章宗览之。称其工,且曰:“此诗非宿构不能至此。”
赵闲闲平日字画工夫最深,诗其次,又其次散文也。尝语余曰:“今日后进中作文者颇有三二人,至吟诗者,绝少,字画亦无也。”以是知公所长。然议论经学,许王从之,散文许李之纯、雷希颜,诗颇许麻知几、元裕之,字画颇许麻知几、冯叔献也。又尝教余学书,先法张旭《石柱记》,每曰:“汝辈幸有天资,止不肯学古人一点一画写也。”
李屏山雅喜奖拔后进,每得一人诗文有可称,必延誉于人。然颇轻许可,故赵闲闲尝云:“被之纯坏却后进,只奖誉,教为狂。”后雷希颜亦颇接引士流,赵云:“雷希颜又如此。”然屏山在世,一时才士皆趋向之。至于赵所成立者甚少。惟主贡举时,得李钦叔献能,后尝以文章荐麻知几九畴入仕,至今士论止归屏山也。
李屏山教后学为文,欲自成一家,每曰:“当别转一路,勿随人脚跟。”故多喜奇怪,然其文亦不出庄、左、柳、苏,诗不出卢仝、李贺。晚甚爱杨万里诗,曰:“活泼剌底,人难及也。”赵闲闲教后进为诗文则曰:“文章不可执一体,有时奇古,有时平淡,何拘?”李尝与余论赵文曰:“才甚高,气象甚雄,然不免有失支堕节处,盖学东坡而不成者。”赵亦语余曰:“之纯文字止一体,诗只一句去也。”又,赵诗多犯古人语,一篇或有数句,此亦文章病。屏山尝序其《闲闲集》云:“公诗往往有李太白、白乐天语,某辄能识之。”又云:“公谓男子不食人唾,后当与之纯、天英作真文字。”亦阴讥云。
赵闲闲论文曰:“文字无太硬,之纯文字最硬,可伤!”王翰林从之则曰:“文字无软者,惟其是也。”余尝以质诸先人,先人以赵论为是。
兴定、元兴间,余在南京,从赵闲闲、李屏山、王从之、雷希颜诸公游,多论为文作诗。赵于诗最细,贵含蓄工夫;于文颇粗,止论气象大概。李于文甚细,说关键宾主抑扬;于诗颇粗,止论词气才巧。故余于赵则取其作诗法,于李则取其为文法。若王,则贵议论文字有体致,不喜出奇,下字止欲如家人语言,尤以助辞为尚。与屏山之纯学大不同。尝曰:“之纯虽才高,好作险句怪语,无意味。”亦不喜司马迁《史记》,云:“失支堕节多。”“韩退之《原道》,如此好文字,末曰人其人火其书,太下字。柳子厚肥皮厚肉、柔筋脆骨之类,此何等语?千古以来,惟推东坡为第一。”又多发古名篇中疵病:渊明《归去来辞》,前想像后直述,不相侔。伯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