续焚书 明・李贽 著

续焚书
  序
  新安汪鼎甫,从卓吾先生十年,其片言只字,收拾无遗。先生书既尽行,假托者众,识者病之。鼎甫出其《言善篇》、《续焚书》、《说书》,使世知先生之言有关理性,而假托者之无以为也。鼎甫亦有功于先生已!澹园老人焦f
  卷一书汇
  答马历山
  凡为学皆为穷究自己生死根因,探讨自家性命下落。是故有弃官不顾者,有弃家不顾者,又有视其身若无有,至一麻一麦,鹊巢其顶而不知者。无他故焉,爱性命之极也。孰不爱性命,而卒弃置不爱者,所爱只于七尺之躯,所知只于百年之内而已,而不知自己性命悠久,实与天地作配于无疆。是以谓之凡民,谓之愚夫焉者也。
  唯三教大圣人知之,故竭平生之力以穷之,虽得手应心之后,作用各各不同,然其不同者特面貌尔。既是分为三人,安有同一面貌之理?强三人面貌而欲使之同,自是后人不智,何干三圣人事!曷不于三圣人之所以同者而日事探讨乎?能探讨而得其所以同,则不但三教圣人不得而自异,虽天地亦不得而自异也。非但天地不能自异于圣人,虽愚夫愚妇亦不敢自谓我实不同于天地也。夫妇也,天地也,既已同其元矣,而谓三教圣人各别可乎?则谓三教圣人不同者,真妄也。“地一声”,道家教人参学之话头也:“未生以前”,释家教人参学之话头也:“未发之中”,吾儒家教人参学之话头也。同乎?不同乎?唯真实为己性命者默默自知之,此三教圣人所以同为性命之所宗也。下此,皆非性命之学矣。虽各各著书立言,欲以垂训后世,此不知正堕在好为人师之病上。千古英杰,其可欺乎!又安能欺之乎!噫!已矣,勿言之矣。
  承示私度数语,遂敢呵冻作答焉。窃谓象山先生自见“宇宙”二字,便信此心此理之无所不同,是生而知之圣人也。非从《七篇》中悟入也,特援《七篇》中语以自证据耳。若王先生乃自幼参玄,欲志于养生者,虽亦泛观释典诸书,总之未得而已。及病起入京,复得甘泉公商略白沙先生之学,然甘泉翁实实未得白沙之传也。王先生才气如此,肯甘心于死语,作醉梦人耶?则虽耳闻白沙之学,其神弗王,而故吾自在。直至龙场作宰,随从二人与己同时病卧乎万山之中,又思父亲见任留都太宰,万有不测,作万世罪人,颠倒困踣之极,乃得彻见真性。是困而知之圣人也,大非象山先生之比也。其屡屡设法教人先知后行,又复言知行合一,复言静坐,卒以“致良知”三字为定本。则以时方盛行朱学,虽象山先生亦不免数百年禅学之冤。呜呼!陆子静耳何曾闻一句禅语,目何曾见一句禅书乎?冤之甚矣,况王先生哉!反覆思惟,使人人知“致良知”三字出于《大学》、《孟子》,则可以脱祸,而其教亦因以行,此则王先生之善巧方便,千古大圣人所当让美,所当让德,所当让才者也。前此而白沙先生亦曾亲见本来面目矣,几曾敢露出半语乎?然非龙先生五六十年守其师说不少改变,亦未必靡然从风,一至此也。此则阳明王先生之幸,亦天下万世之大幸。然则先生虽曰“困而知”,然及其知之,一也。使当时有一毫四三教之心,亦终无入德之地矣。草草奉复,幸终教之!
  复马历山
  甚快活,甚自在,但形神离矣,虽有快活自在不顾矣。此自是恋臭皮囊者宜为之,非达人事也。
  且夫形、神,两物也,生即神寓,死即神离,神有寓有离,形有死有生,则神亦与形等耳。正所谓无始以来认贼为子者,好修者以为宝,是以徒劳而功;真修者以为贼,是以投诚而皈命。如公所言神,正所谓识,神千万劫被伊拖累,轮转六道,未尝暂歇者,顾反宝藏而快乐之耶?孰若一超直入如来地,庆幸何如!
  尽大地是一老众生耳,安有如许多事乎?既自负是老众生,安有明白,安有糊涂,安有起灭,安有自在?就天地如此,老众生亦如此;圣人如此,老众生亦如此。天地、圣人、老众生,同一杳然。
  与马历山
  昨所见教《大学》章,因有客在坐,未及裁答。
  窃谓《大学》者,大人之学也。夫人生八岁,则有小学,以听父兄师长之教语,所谓揖让进退之节,礼、乐、射、御、书、数之文,与夫今者百千万年先圣后贤之格言皆是也,皆不过为儿辈设焉者也。至十五而为大人,则有大人之学,岂复肯同于儿辈日夕甘受大人之涕唾乎?是故《大学》一书,首言大人之学焉。
  夫大人之学,其道安在乎?盖人人各具有是大圆镜智,所谓我之明德是也。是明德也,上与天同,下与地同,中与千圣万贤同,彼无加而我无损者也。既无加损,则虽欲辞圣贤而不居,让大人之学而不学,不可得矣。然苟不学,则无以知明德之在我,亦遂自甘于凡愚而不知耳。故曰:“在明明德。”夫欲明知明德,是我自家固有之物,此《大学》最初最切事也。是故特首言之。
  然吾之明德果安在乎?吾以谓其体虽不可见,而实流行充满于家国天下之间,日用常行,至亲至近,谁能离之?苟能即亲民以明吾之明德,则吾德之本明,不居然而可见乎?故又曰“在亲民”焉。
  夫道一也,学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