行,则讥彼思作子书以自见者。五不足行,则谓得天下郡县志读之,其中文字不让名人者往往而是,然皆湮没无名,名亦命也。其语悲痛,并可见虚名之士未必尽佳。予鉴之时人梁启超之文,乃益信临川之言。且予亦颇有不好近大部著名文集之病,安得闲工夫破费万千串钱多买僻而不传古人之书,一一读之,为发其潜辉乎?

  郑板桥与金圣叹均是奇才,郑学陆放翁仅得其诗词之皮毛,金耽佛经而义气凛然,自是高人一等。予为之评曰:金趣人亦达人也,郑狂人亦怪人也,其相同之处则均是快人也。

  郑刻诗钞,自序其后曰:“死后如有托名翻板,将平日无聊应酬之作改窜烂入,吾必为厉鬼以击其脑。”又曰:“古人以文章经世,吾辈所为风月花酒而已,逐光景、慕颜色,嗟困穷、伤老大,虽刳形去皮,搜精抉髓,不过一骚坛词客,何与于社稷生民之计、三百篇之旨哉?”亦犹是汤临川仅刻词调,自叹蹇浅零碎,无心立名之意。厉鬼一语,尤属痛快!

  板桥所作道情数阕,其“邈唐虞远夏殷”一段嗟叹前朝陈迹废尘,谓“为底事慌忙”,又谓孔明非英雄,“早知道茅庐高卧,省多少六出祁山”。其语可谓洒脱,然所笑者尚系三代以下人,不似明儒贾凫西之鼓儿词,晶明透亮,空前绝后也。贾自号木皮散客,好说鼓词,且取材于《论语》《孟子》,其《江湖鼓儿词》中有曰“三皇五帝前后世界,原无文字纂记,不过衍袭口传,其间出头子的人物各要制服天下,不知经了多少险阻,显了多少利害,干了多少杀人放火没要紧的营生,费了多少心机,教导坏多少后人”云云,一字一针,一针一血,真看得透,真说得出。嗟夫!太古之世浑浑噩噩,诸位大皇帝偏要自出聪明,为后世留下种种祸根,使千万世后人无宁日,百劫不复,苦痛不苏,岂真有万不可幸免者哉?可为一哭。板桥生在贾先生后,予敢断定其为学贾无疑。然郑仅得贾之一鳞一爪,即超轶如此,贾之胸襟可知矣。

  幼时游于长沙,闻某女士于某女校演说,往聆之。女士姓名已忘之矣,惟尚能忆其亦年等于我,十七八岁而已。其演说之辞则久而不忘,以其时受有极深之激刺也。女士之言曰:“中国男子以女子为玩物,女子今日除争自由平等外,尤当以缠足、敷粉之痛苦加之男子之身,使为女子玩物,以示报复。”其时予或年稚初出世,所见甚少,乃吓至咋舌丧魄,亟避之出校。其后予亦奔走四方,勉为新智之士,此种恐惧不觉消灭,渐亦与女志士往来,深知其不能粉黛我矣。偶阅《镜花缘》说部载林之洋被困女儿国故事,男子果遭缠足之苦,窃叹古人寓言亦早有为女界抱不平者,事虽未必能行,然亦痛快语也。

  癸丑冬,偶遇某女革命家于江户,短发粉颈,风趣盎然。谈次,女力诋政治罪过,从此将抱极端之社会主义。予大赞之,女后又言日本女学不善,除烹调、缝纫外无功课,女学生万不可入。予笑曰:“女士为崇拜社会主义者,社会主义首在各尽其能、各取其需。苟天下人尽如女士,不乐为烹调、缝纫之事,彼各取其需者不将有冻馁之忧乎?况一切平等,己不愿为,谁愿为者?”女无言。予记此条不加以赘词,惟愿普天下聪明女子,游手好闲不能一事,徒知以女志士名目炫耀社会者一思之。

  戴天仇言,现今世界科学发达似尚迟滞者,良以男子家累过重,读书之时间乃为谋生之时间占去大半故也。苟女子能独立谋生,则男子对于家庭之责任稍轻,谋生之时间可分其半加入读书之时间,而世界科学必益发达矣。此言自是名论,虽然,此又非男女教育平等不为功。曩见张汉英女士言,女子参政须先以教育平等为前提,而初等小学尤须普及,小学生之名额当与男小学生相等,尤为切要之言。元人谚语谓人欲娶妻而未得者曰“寻河觅井”,已娶而料量家事者曰“担雪填井”,可见有家室人之苦。晚近女子竞文明、尚奢华,为之夫者担雪益多,填井犹不易,女子且扬言于众曰男女不平等,冤哉!

  晚近英雌插足社会,目空一切,肆行无忌,人多诟病,予恒对人言此无伤也。中国女子蛰伏者数千年,今偶撤其篱障,喜极而狂,藐视天下事以为均易措施,求其不乖张而贻笑柄者又焉可得?然有此数辈脑灵心敏、志高胆壮之女子投身社会,使知世故而增阅历,其间且益以挫折,或者聪明人终有觉悟之一日。苟一觉悟,即以身作则,启迪后来之女子以正轨,其收效必至大矣。

  人说中国女子可怜,我说中国男子可怜。试问古今能有几个贤妇?其余抱担雪填井之痛苦者人人皆是,虽女子无智识能力,实男子当初窒梏使然,然今之人无罪也。女子可推罪于男子,男子将谁怨哉?

  人之相知贵相知心,友朋亦然,况属夫妇。故英小说家有言,世之怨偶不在年貌之不合,而在心性之不一。虽然,此仅言其不一也,如在中国,乃犹有甚者。女子无学,偶侪于通人,以彼劣习惯、劣根性与常识常理相搏战,眼光不同,所见各异,胜之不武,争之无味,然偶一放弛则又不可收拾,似此而言室家,非故作昧心之苛语,盖直是与野人偶耳。罪过,罪过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