婚姻夫妇之名义而用情,则一人之事不谐,天下美男子、美妇人尚多,又何必恋恋于一?彼恋恋于一者,情也。万缕情丝飘散空中,尚无归束,此为人生最苦之事,故啮臂盟心之佳偶,当其将成眷属而未成眷属之时,其心患得患失苦也,幸而事谐矣,成眷属矣,窃知其双飞之夕必切切私语曰:“郎不负侬,依不负郎,今而后终身之事定矣。”定者即可乐之处也。苟婚姻之事不谐是万缕情丝未能于此种归束处归束之,俯仰天地,此身竟无处安顿,其苦如何?于是而大澈悟、大解脱,约同为情死,当其偎抱待死之时,窃知亦必切切私语曰:“郎不负侬,侬不负郎,此生之事止于此矣。”止者亦可乐之处也。否则人孰不畏死哉?故予曰情死者之愉乐为可贵也。予再就其可贵之点加以断语曰:情死者具有真正之愉乐,亟言之即无上之愉乐是也。予前云作艳情小说者,每至结婚后即止,譬诸侦探小说述名侦探获一奇案,未尝不动人心魄,然案破后书亦收煞,此后侦探每日如何在宅吃饭睡觉,匪特无可记述,即强记之亦索然无味也。然予又尝见一种说部,亦叙一双夫妇成婚后偶相猜疑,或用情不终,卒至分析离散,成为怨偶,及其结果也,猜疑俱释者、破镜重圆者固亦曾有,然已饱受磨折,备尝情海中之痛苦矣,其不幸者或至覆水难收、琵琶别抱,甚至于演成流血之惨剧,大伤天下痴男子、痴女子之心。推其祸原,则皆婚姻制度之为害也。若彼情死者一死之后已脱地狱而升天堂,精魂不昧,在天为比翼、在地为连理矣,决不致有波折变故之发生。故将死未死之时,此万缕深情已证明为神圣的、永久的、不变的,故予曰此愉乐乃无上而可贵也。

  狂奴无状,尝于酒酣耳热之余倡言于众曰:“人生不能作拿破仑,便当作贾宝玉。”侏儒、鸭屎臭闻而大骇,争于拿、贾二人之事实,辩论,使人作呕。虽然,曾几何时忧患逼人,狂态已不能复作,且数年来聪明英锐亦渐消磨颓丧,是可悲已!

  初出世之少年人人俱是一个完人,无奈此种完人在现今世上行不去,动辄受人欺凌。当初以己待人何曾识得,及渐知之并有戒心矣,遂亦与世浮沉,领会得一切欺诈之手段,聪明人又以小才小智继之,遂不觉成一老奸巨猾为社会之蠹,而且自鸣得意。即偶或有一种天性厚、根砥深之人,心中老大不以此为然,然除却避世厌世外实无他法自处,遂亦不得不已稍出些许手段对付世人,然问心终觉不安,且日日以假面示人,毫无丝毫天然之乐趣,行尸走肉,生不如死,那还有心向前作事?哀哉,哀哉!虽欲不厌世而不可能也。予抱此感想甚久,继忽大澈悟,人生数十年原是逢场作戏,但生着时总得生得畅快,明知世界龌龊亦何必硬生悲感?混到几时便是几时,惟求此身之畅快计,终须行其心之所安耳。立定脚跟、打定主意与世人交接手段,无论正奇皆可出之,但“心之所安”四字要时常自己扪心想想,有无错谬。苟无愧天良,斯为真安,世上行得去否非所敢知,惟我总如此行去而已。

  人人说国事不可为,我亦说国事不可为;人人说某事某事已无希望,我亦说某事某事已无希望;人人说生着无味不如死,我亦说生着无味不如死。然而谁肯无缘无故即行自杀?虽说生着无味,总须寻点有味之事做做,国事虽说不可为,某事某事虽说已无希望,除却此事无事可做,只好不问成败利害,一步一步作去。倒嗓子艺员唱二簧,唱到那里便是那里,成也不过是消遣,败也不过是消遣,又何必想死?又何必作痛哭流涕之贾谊?又何必学不近人情、沽名钓誉之隐居名士,硬着心肠去尝孤风寂味?更何必学按捺不住尘心勃勃之空门禅士,口淡得出水来,自讨苦吃?

  辛亥夏,余在汉口以《大江报》事与余友大悲同系狱。余之罪名即因某日报上有余一短评,标题曰《亡中国者即和平》也之故。讵料今日中日交涉完结后,和平亡国之声浪乃遍传于人口,是当曰不幸而言中。

  从古以来,小人不独为小人,故其援益众;君子每独为君子,故其类益孤而遇事都不可以有为。忧时之士每叹君子道衰、小人道长,殊不思君子之道是否独善其身亦是兼善其国?如为一人计,众人皆醉而我独醒,则不妨自藩其篱,独为君子。如为大局计,则为君子者须知善恶之途间不容发,身为君子与小人原相隔无几,况为应守之道且亦寻常无奇,良不必清高自得,力拒小人以自鸣而反坐实许多小人、养成许多小人也。予读史于历代党祸,对彼龌龊小人自应痛恨,惟所谓清流者予亦良不敢多有所褒。盖凡国家大务非一人之力所能及,惟恢宏阔达之士不斤斤于尺寸之节而能尽破门户拘挛之习,深沉不测中智勇形焉,故能运用大势而成大功,非彼自命清高者所可望项背也。

  清儒包世臣曰:“荀子言性恶悖于孟子,此实由末俗陵夷,致荀子激为此言耳。其言曰:‘人之性恶,其善者伪也。’伪即古为字,言性善由于人为,即孟子言扩充之义耳。”伪为之义颇新奇,又似平淡,然足以为荀子释冤矣,此为善读古人书者。

  腐儒、假道学戒后生辈勿好色,甚至痛诋女子为不祥之物,历举人人共知之妲己、褒姒亡国妖孽