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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诗之为道,如草木之花,逢时而开,全是天工,并非人力。溯所由来,萌芽于《三百篇》,生枝布叶于汉、魏,结蕊含香于六朝,而盛开于有唐一代,至宋、元则花谢香消,残红委地矣。间亦有一枝两枝晚发之花,率精神薄弱,叶影离披,无复盛时光景。若明之前后七子,则又为刮绒通草诸花,欲夺天工,颇由人力。

  迨本朝而枝条再荣,群花竞放,开到高、仁两朝,其花尤盛,实能发泄陶、谢、鲍、庾、王、孟、韦、柳、李、杜、韩、白诸家之英华,而自出机杼者,然而亦断无有竟作陶、谢、鲍、庾、王、孟、韦、柳、李、杜、韩、白诸家之集读者。

  花之开谢,实由于时,虽烂漫盈园,无关世事,则人亦何苦作诗,亦何必刻集哉?

  覆酱覆醅,良有以也。

  每见选诗家,总例以盖棺论定一语,横亘胸中,只录已过者,余独谓不然。

  古人之诗有一首而传,有一句而传,毋论其人之死生,惟取其可传者而选之可也,不可以修史之例而律之也。然而亦有以人存诗,以诗存人者。以诗存人,此选诗也;以人存诗,非选诗也。

  诗人之出,总要名公卿提倡,不提倡则不出也。如王文简之与朱检讨,国初之提倡也。沈文悫之与袁太史,乾隆中叶之提倡也。曾中丞之与阮宫保,又近时之提倡也。然亦如园花之开,江月之明。何也?中丞官两淮运使,刻《邗上题襟集》,东南之士,群然向风,惟恐不及,迨总理盐政时,又是一番境界矣。宫保为浙江学政,刻《两浙切录》,东南之士,亦群然向风,惟恐不及,迨总制粤东时,又是一番境界矣。故知琼花吐艳,惟烂漫于芳春,璧月含晖,只团栾于三五,其义一也。

  蒙古法时帆先生工诗,尤长五律,为世传诵。余一日谒先生于京邸,索余书一小额曰“四十贤人之室”。是时吴兰雪舍人亦在座,因问所典。先生曰:“昔人论五言律诗如四十贤人,其中著一屠沽儿不得,而四十人中又须人人知己,心心相印,方臻绝诣。”余谓观此则凡古今体五七言皆然,如人之身,微有一点痛痒,则满身不适也。先生与兰雪俱以余为知言。

  有某孝廉作诗,善用僻典,尤通释氏之书,故所作甚多,无一篇晓畅者。一日,示余二诗,余口噤不能读,遂谓人曰:“记得少时诵李、杜诗,似乎首首明白。”闻者大笑。始悟诗文一道,用意要深切,立辞要浅显,不可取僻书释典夹杂其中。但看古人诗文,不过将眼面前数千字搬来搬去,便成绝大文章。乃知圣贤学问,亦不过将伦常日用之事,终身行之,便为希贤希圣,非有六臂三首、牛鬼蛇神之异也。

  口头言语俱可入诗,用得合拍便成佳句,如归真子之“无可奈何仍话别,不曾真个已魂销”,飨弟之“未免有情终誉樱明知无益却思量”,皆妙。

  元中峰和尚咏雪诗云:“冰云四合雪漫漫,谁解当机作水看?”近人咏牡丹诗云:“漫道此花真富贵,有谁来看未开时?”此诗家先后一层法也。

  作诗易于造作,难于自然。坡公尝言能道得眼前真景,便是佳句。余尝在灯下诵前人诗,每有佳句,辄拍案叫绝。一妾在旁,问何妙若此,试请解之。余为之讲释,乃曰:“此自然景象,何足取耶?”余笑曰:“吾所取者,正为自然也。”

  唐窦Н论书入微,不闻其书法过于欧、虞,司空图论诗入微,不闻其诗学过于李、杜,乃知善医者不识药,善将者不言兵也。

  ◎以诗存人唐孀窒牲危一字孺含,常熟之葑溪人,为明诸生,工歌诗。甲申、乙酉后,遂弃去,教授于沙溪、直塘之间,以终其身。与长洲汪钝翁友善。钝翁序其诗,以为使陆务观、范致能而在,与先生角逐于文酒之会,虽善论者未易优劣之也。

  其推重如此。今遗集不传,余偶得数首,录于左。《破山寺》云:“松光澹阴阴,数里度林樾。精蓝隐深翠,恍与前山绝。峰回壑自幽,地破泉迥合。神物无端倪,诸天有迁越。摩挲古桧庭,挑藓读残碣。如闻老龙吟,叫{穴条}风涛杂。山僧寡威仪,客至懒酬接。晚钟戛然鸣,投瞑命回辙。”《桃源涧》云:“群溜争有托,一迳入深杳。清响散高林,暗流出浅草。石脉互起复,安所穷杳渺。潜羽静不飞,幽花寂相照。久立神智生,返浅湿芒╂。不见桃花红,弥径翳松茑。闲心淡忘归,避世苦不早。武陵何必优,肯与外人道?”《江楼》云:“江楼望不极,飒飒乱帆回。落日千家郭,秋风万里台。但闻南雁至,不见北书来。孤客正愁绝,那堪画角哀。”《拟出塞》云:“将军猿臂志成灰,马上琵琶去不回。偏向沙场留胜迹,明妃青冢李陵台。古战场边蟋蟀吟,月寒沙白夜阴阴。悲笳呜咽三更动,唤起封侯万里心。”仙佩又自号雪井老人。

  吴乔又名殳,字修龄,昆山人。高才博学,尤工于诗。王阮亭尝称之曰:“善学《西昆》。”陈其年赠诗亦有“最爱玉峰禅老子,力追艳体斗《西昆》”

  之句。然观其语必沈雄,情多感激,正不仅以妆金抹粉,步趋杨、刘诸公而已