从领穿袖而出,芳容悸不敢动。又夜行青石岭下,山半双灯炯然,以为人也。呼之,灯忽不见,听猛虎一声,遮道而立,因窜身荒堑间以免。又山蹊过雨,水势汹汹,赤脚行石齿中,忽踵决肤裂,流血不已。时有卖草帽者,数人同行。有地名往流集者,芳容至此不能复前,数人先去。未几,有两人仓皇而反,曰:“过此八九里,峰回路转处,突出十余人,挺刃交下,劫所有以去,已毙一人,余各他窜。吾所以逃归者,欲诉之官也。”芳容骇甚,明日俟多人为伴,始敢前行。山中所经危险之地,不可胜数。及抵汉口,则已清风戒寒矣。

  前在京时,戴君以路程目相赠,凡江途夷险、城市疏密,及停帆易艇、旅行水宿之事,无不详备。遂依目中所载,附估客船以行。适公安水发不能前进,枉道由洞庭湖折而西上。舟中侧席而坐,临食而叹,时时以泪洗面,或竟夜不眠,咄咄自语。同舟者怪而问之,不以实告也。

  至宜昌,空囊如洗,饮食俱缺,检随身物凡值一钱半镪者,悉付质库,得钱一千余文,易舟就道。是夕芳容梦其父形貌如昔,诫曰:“明日上滩,汝宜留意。”

  明日过青滩,水势狂悍,石角参错波涛间,触舟,舟漏,几沉没江中。既出险,各贺重生。乃于九月初一日抵归州城下。自宜昌浮江上溯,滩滩梯接,势若建瓴。

  归州城濒江设险,鸡鸣犬吠,恍在霄汉。明初崇墉屹立,后为张献忠所夷,乃栅要害守之。近复毁于寇乱,重事版筑,官府方招集流亡,疏节阔目,与民生聚,由是闾阎坐郑较旧制更严且整。

  芳容就寓州署之侧,乃持戴君书谒吏目钟君。钟见书骇然,一再阅之,蹙然曰:“此乡自被寇后,城郭人民皆非畴昔,即十年前事,知者甚鲜,况二十年耶?

  土著之民墓田丙舍,皆已为谷为陵,矧旅榇耶?汝既来此,且少弛担簦,当行寻郊外,裹草根片土招魂归葬,于孝子之心亦可无憾。如欲求真骨以归,正恐徒劳无益耳。“芳容固求公访之,因遍询州役及城内外琳宫佛宇,讫无知者。州有老役徐某,避乱居巴、巫间,常回州应役。一日至署,芳容适在座。钟问曰:”前二十年,浙有黄公钟岱官此,汝知之乎?“曰:”知之。“曰:”黄有幕客周病殁于署,汝知之乎?“曰:”知之。其年某为役总,董率各役,黄本官系六月到任,携幕客三人,一戴一许一周。周到署已病,一童子侍汤药。一日童子唤某入,则已气绝床上,药瓯犹在手也。时黄本官与戴姓者在省未归,惟许姓为具棺殓。

  虽事越二十余年,犹能记其仿佛。“芳容闻之,感泣不能止,急询瘗埋之所。曰:”似在东关外骨坟塘,依稀偏左。自遭教匪蹂躏,恐迷其处矣。“钟谓芳容曰:”今略得影响,子宜移寓就近,东关外有太平庵者,可往居之,明当遣徐某为导,求其殡所。“芳容乃移寓庵中。

  次日,乞徐为导,至骨坟塘。塘去城一二里,荒山乱草,四周立石为界,为商旅丛葬之所。芳容伛偻草际,求之不可得。次日复往寻觅,日将<走坐>,仍不可得。芳容自念曰:“此间四五里,白骨如莽,陈陈相因,拟尽半月之功,穷索瘗所。吾万里远来,不得父骨,当投江而死耳。”正然疑间,忽见十余步外,片石半没土中,亟掊土视之,石上字凡三行,中一行云:“清故周文荣,系江苏松江府华亭县人。”左行云:“殁于癸丑年九月十七日卯时。”右行云:“某年月日同人公立。”芳容心喜极而悲,号恸不能起,欲露宿冢上。徐某谓地多豺虎,常白昼啮人,因挟芳容归寓。

  明日,趋告钟,钟欣然曰:“亲骸既获,大志已慰。若迎归故里,则江路辽远,约略计之,非二百金不可。且掩土已久,不如无动。南宋大儒多有父母异葬者,可法也。”芳容决意负骨归,钟不能止,曰:“此事宜告本州。”次日乃告州牧刘公清祥,刘悯芳容志,命里正与伍伯为助。钟亦遣人来,预具水瓮二,黄布囊一,油纸数幅,绵纸八番,蚕绵一束,线一纟句,及笔墨疏布小刀之属,择于重九日登山收骨。是日天朗气清,雇土工二人,持祭物偕往。至则里正、州役咸在,乃陈祭冢下,启土见棺,则前和已朽,触处糜滥,棺破而骸见。芳容擗踊哀号,以口衔左臂肉,右手持刀割之,用力过猛,皮裂及肘,又割之,以肉抵父颏腭间,辄胶合如漆。左臂血沾渍骨上,亦深入不流。乃掬泥掩创,裹以疏布,匍匐拾骨。伍伯展油纸陈之,土工次第加纩,裹以绵纸。芳容乃以血和墨,寸别件记,凡若干股装为一囊,护以绵被。又以余墨拓石上字数纸。为归日征信,然后掩石入土。

  归州江山雄奇,东郭尤胜。时登高者数十百人,闻有此事,至骨坟塘环而视之,无不泪下称叹。乃负骨至太平庵,冀卖书画作归计。而穷途局,费无所出。

  有湖州商人某亦来游,叩及里居,因曰:“今游击张将军廷国亦松江人也,子如未相识,当为之介绍。”乃谒将军于江上,各叙故旧,并告以不能归骨之故。将军恻然,许为谋之。次日钟欢笑而至,曰:“大好遭际,昨有晏会,文武官皆集。

  张将军以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