边妪亦从傍更相劝,生乃尽饮。夫人复让边妪曰:“郎君既舍汝家,乃不早以见告,当满进一觥。”妪笑而饮。宴罢,告归。夫人曰:“郎君毋还邸中,只在寒舍安下。”生略辞。夫人曰:“贫家寂寥,愿勿嫌也。”即呼家仆脱欢、小苍头宜童,引生于前堂外东厢房止宿。生入门,但见屏帏床褥,书几盥盆,笔砚琴棋,靡一不备。妪家行李,亦已在焉。

生既得定居,复遇绝色,且惊且喜,睡不能成,因赋《风入松》一阕,乘醉书于粉壁之上。词云:




碧城十二瞰湖边,山水更清妍;此邦自古繁华地,风光好,终日歌弦。苏小宅边桃李,坡公堤上人烟。 绮窗罗幕锁婵娟,咫尺远如天。红娘不寄张生信,西厢事,只恐虚传。怎及青铜明镜,铸来便得团圆!



是夕,娉娉返室,亦厚属生,因呼侍女朱樱曰:“魏兄卧否?”樱曰:“弗知也。”娉语之曰:“汝往厢房岩之。”去良久,反命云:“郎君微吟烛下,若有深思,既而取笔,题数行于壁间,妾谛视之,乃《风入松》词也。”娉曰:“汝记忆乎?”樱曰:“已记之矣。”遂口占一过。娉便濡毫,展双鸾霞笺,次其韵,顷刻而就,封缄付樱曰:“明晨汝奉汤与郎君盥面时,以此授之。”樱收于囊。次日黎明,如教而往。生盥沃竟,樱出缄畀生曰:“娉小娘致意郎君,有书奉达。” 生慌忙取视之,乃和生所赋壁间《风入松》,词云:




玉人家在汉江边,才貌及春妍,天教分付风流态,好才调,会管能弦。文采胸中星斗,词华笔底云烟。 蓝田新锯璧娟娟,日暖绚晴天。广寒宫阙应须到,霓裳曲,一笑亲传。好向嫦娥借问,冰轮怎不教圆?



生读之数过,不忍释手,知娉之赋情特甚也,遂珍藏于书笈中。方欲细询娉性情,而夫人已遣宜童召生矣。生偕童入,夫人见生来,迎谓生曰:“郎君奉命萱堂,远来游学,不可虚度光阴,玩时废日。此中有大儒何先生者,及门之士,常数百人,郎君如从之游,必有进益。贽见之礼,吾已办矣。”食罢,请行。生睹娉后,万念俱灰,不求闻达,惟云华是念。不虞夫人之逼令就学也,黾勉应承,然亦不数数往也。因念夫人虽甚见爱,而挂口不及姻事,且令与娉认为兄妹,盖有可疑,而无从质问。乃潜往伍相祠祈梦,得神报云:“洒雪堂中人再世,月中方得见嫦娥。”既觉,莫晓所谓,但私识之。一日,偶与朋友游西湖,娉伺生不在,携侍姬兰苕,潜至其室,遍阅简牍,见有《娇红记》一册,笑谓苕曰:“郎君观此书,得无坏心术乎?”因戏题绝句二首于生卧屏上。诗曰:




净几明窗绝点尘,圣贤长日与相亲。文房潇洒无余物,惟有牙签伴玉人。






花柳芳菲二月时,名园剩有牡丹枝。风流杜牧还知否?莫恨寻春去较迟。



抵暮,生归,见诗,知为娉作,深悔一出,不得相见。乃赓其韵,用赵松雪体行楷,书于花笺以答娉。诗曰:




冰肌玉骨出风尘,隔水盈盈不可亲。留下数联珠与玉,凭将分付有情人。






小桃才到试花时,不放深红便满枝。只为易开还易谢,东君有意故教迟。



写毕,无便寄去。

踌躇间,忽春鸿来,谓生曰:“夫人闻郎君西湖归,惧为酒困,遣妾持武夷小龙团茶奉饮。”生喜甚,即啜一瓯。因移身逼鸿坐,笑语鸿曰:“娉娉既视我为兄,汝何惜暂为吾妇?”鸿变色曰:“夫人理家严肃,婢妾只任使令,岂敢荐枕于君,以污清德?”生曰:“东园桃李,片时春也。何害?”遂与鸿狎。且谓鸿曰:“吾有一简奉娉娉,能为我持去否?”鸿曰:“敢不承命,当亟递去。”鸿入,遇娉茶堂中,即以与之。娉急置于怀,嘱鸿勿泄。返室观之,乃和其绝句二首。读罢,叹曰:“清楚流丽,类其为人。”言未已,闻夫人呼曰:“有客。”娉趋出,乃外兄莫有壬也,自槁城来省。邢国因设宴待之,生亦与坐。夫人以久别有壬,且悲且喜,姑侄劝酬,不觉至醉,兼之有壬远来,驱驰鞍马,困惫不任酒,急欲休息,苦告夫人。夫人乃令脱欢扶掖至礼宾堂之南小斋内歇卧。生亦随出,独立于重堂。无何,夫人亦眩晕思卧,乃先就榻。惟娉率诸婢收拾器皿,锁闭门户。朱樱持烛,伴娉出重堂巡逻,见生孤立,惊曰:“兄未寝乎?何此延伫?”生告以“渴甚,求浆,弗能得。”娉即令樱入厨中取茶。因代樱执烛,置案上,烛为风烁,蜡液泪流,娉以金剪剪之曰:“汝亦风流乎?”生曰:“子不闻李义山诗云:‘春蚕到死丝方尽,蜡炬成灰泪始干’。”娉曰:“义山浪子耳,何眷恋之深耶?”生曰:“人同此心、心同此欲,乌可以此病义山乎?”娉曰:“然则兄亦义山之流亚乎?”生曰:“风情幽思,自谓过之。”娉曰:“若兄之言,真风流蕴藉之士也。但佳句云劳心者,果劳何事?不知商隐亦有是乎?”生曰:“室迩人遐故也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