明而甘无闻于天下欤?抑将以所著经世之书传于天下后世也?子欲以书传于天下后世,举凡古今之是非、治乱之倚伏、贤奸淑慝之区别、遐迩大小之情伪,人方以不知适志者,子乃自谓:我能知之而我能言之,则是子之馈愁于人终无已,人之贾忧于子亦无已也。且子之著书,其谋E矣。设有人焉,k百和之香以悦子,而自掩其鼻;吹九灵之箫以乐子,而自塞其耳;罗八珍之味以飨子,而自禁其喉,子必怒而弗受。今子捃摭圣贤文武之道以利斯世,而身类冥鸿、迹同野鹤,冷汰于物,而槁落其情,是将以人己之学,分道而并驰;出处之业,兼修而互用也。吾惧天下不乐读子之书,甚于子之不乐闻术数之语,而焉发皇其英华,以招忌而召怨。子笑章生,不知章生将捧腹以笑子也。余曰:是吾咎也。于是焚书废学,混其身于樵牧者二十年。机在目,若为弗见也者而避之;恶言在耳,若为弗闻也者而违之。我所可知者,我自冥于可知;天与人所不可知者,我与天人相冥于不知。不知贪生,此刑辟所不得而死也;不知贪福,此阴阳所不得而祸也。

  造物
  天下之治乱,人事之平险为之也。人事之平险,人心之明昧为之也。方其治也,人乐其生,乐生极则嗜欲多,嗜欲多则争竞起,争竞起则人事险,人事险则杀机发,而治者反乱。及其乱也,人忧其生,忧生极则思虑苦,思虑苦则敦厚作,敦厚作则人事平,人事平则杀机息,而乱者反治。治象在乐,而乐生于忧;乱象在忧,而忧生于乐。忧乐平险,相为循环,而治乱生杀之机随而应之矣。迩者南北兵争,山贼大起,荒陬老幼横被屠戮,积骨成丘,流血沸野。彼方之人抚膺长号,谓夫造物不仁至是极也。有负薪老父从而解之曰:此生民自取之灾,人心自蕴之祸,而杀机往复,必然之理也。造物曾何咎焉?彼方人曰:若是,则造物于生死为无权乎?老父曰:彼非无权,乃无心也。请试言之,大凡自小视大者易夸,故以人视天地,常见其盈;自大视小者易忽,故以天地视人,常见其亏。今以蚍蜉蚊虻仰而视人,则人其最大者矣。然人之视蚍蜉蚊虻也,能物物而体恤之乎?能物物而噢咻之乎?并生相残,同类相灭,能物物而调燮之乎?吾手之所触、吾足之所踢、吾口之所咽,能物物而矜全之乎?虽大圣人,我知其有所不能也。造物之视人,亦犹圣人之视物而已矣。是故极人之众,极名都大邑生齿之数至于千万而止,尝试登九层之台,升百尺之杆,俯视城郭人民,蠢蠢然犹蚍蜉也;及其跻华嵩登泰岱,翱翔大白祝融之巅,低徊峨眉熊耳之上,其视神州赤县生齿熙攘之盛,惟有黑壤一色、青烟数缕而已。盖踞地愈高,则视大如小;置身愈旷,则视有若无。然则物生之得丧、时事之升沈、英雄豪杰之成败,自达人视之,不过蠢蠢者自乱自扰、自平自倾于青烟黑壤之内,而于己之性分无与也。又况乎凭虚御极、逍遥无为于冥漠之表如造物者,岂其廉纤细琐施、爱憎恩怨、喜怒偏党于黑壤青烟之内哉?蔽山之牛`于平林,两败俱殪,七日尽腐,万虫蠕蠕,穴于肤间,b然饱、油然适也。俄而狐狸拽之、鸟鸢攫之,牛虫两者并吞于其胃q,化为粪秽矣。方牛之死,不知其生而为虫也;方虫之生,不知其死而为狐狸鸟鸢之粪秽也。生机之来,造物所不能自已;杀机之反,造物所不能自禁。其为牛为虫、为生为死,自以血肉相贼,为报为复,于理数之常,而岂造物者作意驱之以为虐哉?岂惟牛虫,彼夫大树之蠹,与薪俱焚;败酰之蚋,与瓮俱湔,造物不能使蠹不伤树而蚋不贪酰,则亦不能使树不焚、瓮不湔而蠹蚋不死也。然则今日之人心溺于乐也深矣,今日之人事习于险也甚矣,因乐成险,因险酿乱,因乱召杀,人自召之,人自受之。造物既不能使人不习险、不溺乐,又安能使天下保治而不乱、长生而不杀也哉?彼非不能,彼盖以不能者为至能也!其不能者,无心之所以成化;而其至能者,阴阳所以不测,而元会所以不已也。造物不暴其至能者,以尸天地之德,而但示其不能者,以任众人之咎。其咎愈众,其德愈神。此造物所以愈大,而众人所以愈小也。

  戒智
  世之所谓智人,皆愚人也。以其知谋人而不知自谋,知胜人而不知自胜也。知谋人而不知自谋,是目之不见睫也;知胜人而不知自胜,是斧之不自克也。夫惟不知自谋,于是谋人而反为人所胜、为人所谋,而我不自知。即以我之所以谋人者反而谋我,而我终不自知也;为人所胜而我不自知,即以我之所以胜人者反而胜我,而我终不自知也。吾故曰:用智者皆愚也。盖尝读春秋战国之书,诸凡谋人胜人之术,不可胜纪。约略言之,大端有四:一曰攻瑕,一曰恣敌,一曰尝敌,一曰坚忍。当时君臣皆用此四者,展转循环,相谋相胜,而皆不自知。请得举而言之:昔者郧人与随绞州蓼四国伐楚,`廉曰:郧人军其郊必不戒,且恃四国之至也,必无`志。吾以锐师犯郧,郧必败。郧败,四国离矣。此所谓攻瑕之智也。楚人既已试之郧而胜矣,其后城濮之战,晋胥臣以虎皮蒙马先犯陈蔡,陈蔡乱而楚之右师溃。州来之战,吴公子光以锐卒先犯胡沈与陈,胡沈与陈奔,而楚之全军皆覆。晋人与吴人之所以攻楚者,即楚人之所以攻郧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