于郑注……之类皆不能疏。……夫汉远于周,而唐又远于汉,宜其说之不能尽通也,况宋以后乎!(《礼说》)

  此可见惠氏家学,专以古今为是非之标准。栋之学,其根本精神即在是。

  其言曰:

  “汉人通经有家法,故有五经师。训诂之学,皆师所口授,其后乃著竹帛。所以汉经师之说,立于学官,与经并行。……古字古言,非经师不能辨。……是故古训不可改也,经师不可废也。……

  余家四世传经,咸通古义。……因述家学作《九经古义》一书。……”(《九经古义?首述》)

  惠派治学方法,吾得以八字蔽之,曰:“凡古必真,凡汉皆好。”其言“汉经师说与经并行”,意盖欲尊之使侪于经矣。王引之尝曰:“惠定宇先生考古虽勤,而识不高,心不细,见异于今者则从之,大都不论是非。”(《焦氏丛书》卷首王伯申手札)可谓知言。栋以善《易》名,其治《易》也,于郑玄之所谓“爻辰”,虞翻之所谓“纳甲”,荀之所谓“升降”,京房之所谓“世应”、“飞伏”,与夫“六日七分”、“世轨”诸说,一一为之疏通证明。汪中所谓“千余年不传之绝学”者也。以吾观之,此其矫诬,与陈抟之“河图洛书”有何差别?然彼则因其宋人所诵习也而排之,此则因其为汉人所倡道也而信之,可谓大惑不解。然而当时之人蔽焉,辄以此相尚。江藩者,惠派嫡传之法嗣也,其所著《国朝汉学师承记》,未附有《国朝经师经义目录》一篇,其言曰:“黄宗羲之《易学象数论》,虽辟陈抟、康节之学,而以纳甲动爻为伪象,又称王辅嗣注简当无浮义。黄宗炎之《图书辨惑》,力辟宋人,然不专宗汉学,非笃信之士。……胡d明(渭)《洪范正论》,虽力攻图书之谬,而辟汉学五行灾异之说,是不知夏侯始昌之《洪范五行传》亦出伏生也。

  是以黜之。”

  此种论调,最足以代表惠派宗旨。盖谓凡学说出于汉儒者,皆当遵守,其有敢指斥者,则目为信道不笃也。其后阮元辑《学海堂经解》,即以此为标准,故顾、黄、阎、胡诸名著,多见摈焉,谓其不醇也。平心论之,此派在清代学术界,功罪参半。笃守家法,令所谓“汉学”者壁垒森固,旗帜鲜明,此其功也;胶固、盲从、褊狭、好排斥异己,以致启蒙时代之怀疑的精神批评的态度,几夭阏焉,此其罪也。清代学术,论者多称为“汉学”。其实前此顾、黄、王、颜诸家所治,并非“汉学”;后此戴、段、二王诸家所治,亦并非“汉学”。其“纯粹的汉学”,则惠氏一派,洵足当之矣。夫不问“真不真”,惟问“汉不汉”,以此治学,安能通方?况汉儒经说,派别正繁,其两说绝对不相容者甚多,欲盲从其一,则不得不驳斥其他。栋固以尊汉为标帜者也。其释“箕子明夷”之义,因欲扬孟喜说而抑施雠、梁丘贺说,乃云“谬种流传,肇于西汉”。(《周易述》卷五)致方东树摭之以反唇相稽。(《汉学商兑》卷下)然则所谓“凡汉皆好”之旗帜,亦终见其不贯彻而已。故苟无戴震,则清学能否卓然自树立,盖未可知也。

  十一

  休宁戴震受学江永,其与惠栋亦在师友之间。震十岁就傅,受《大学章句》,至“右经一章”以下,问其塾师曰:“此何以知为孔子之言而曾子述之?又何以知为曾子之意而门人记之?”师应之曰:“此先儒朱子所注云尔。”

  又问:“朱子何时人?”曰:“南宋。”又问:“孔子、曾子何时人?”曰:“东周。”又问:“周去宋几何时?”曰:“几二千年。”又问:“然则朱子何以知其然?”师无以应。(据王昶《述庵文钞?戴东原墓志铭》)此一段故事,非惟可以说明戴氏学术之出发点,实可以代表清学派时代精神之全部。盖无论何人之言,决不肯漫然置信,必求其所以然之故;常从众人所不注意处觅得间隙,既得间,则层层逼拶,直到尽头处;苟终无足以起其信者,虽圣哲父师之言不信也。此种研究精神,实近世科学所赖以成立。而震以童年具此本能,其能为一代学派完成建设之业固宜。

  震之言曰:

  “学者当不以人蔽己,不以己自蔽。不为一时之名,亦不期后世之名。有名之见,其蔽二:非掊击前人以自表暴,即依傍昔贤以附骥尾。……私智穿凿者,或非尽掊击以自表暴,积非成是而无从知,先入为主而惑以终身;或非尽依傍以附骥尾,无鄙陋之心,而失与之等。……”(《东原文集》

  答郑用牧书)

  “不以人蔽己,不以己自蔽”二语,实震一生最得力处。盖学问之难也,粗涉其途,未有不为人蔽者;及其稍深入,力求自脱于人蔽,而己旋自蔽矣。

  非廓然卓然,鉴空衡平,不失于彼,必失于此。震之破“人蔽”也,曰:“志存闻道,必空所依傍。汉儒训诂,有师承,有时亦傅会。晋人傅会凿空益多。宋人则恃胸臆以为断,故其袭取者多谬,而不谬者反在其所弃。……宋以来儒者,以己之见硬坐为古圣贤立言之意,而语言文字实未之知。其于天下之事也,以己所谓理强断行