其机恒发自下,而非发自上。而求其此机之何以能发,则必有一二先觉。有大力者,从而导其辕而鼓其锋,风气既成,然后因而用之,未有不能济者也。李鸿章而不知此,不忧此,则亦已耳。亦既知之,亦既忧之,以彼之地位,彼之声望,上之可以格君心,以臂使百僚;下之可以造舆论,以呼起全国。而惜乎李之不能也,吾故曰李之受病,在不学无术;故曰为时势所造之英雄,非造时势之英雄也。

虽然,事易地而殊,人易时而异,吾辈生于今日,而以此大业责李,吾知李必不任受。彼其所谓“局外之訾议,不知局中之艰难”,言下盖有余痛焉。援春秋责备贤者之义,李固咎无可辞,然试问今日四万万人中,有可以造世界之资格者几何人哉?吾虽责李,而必不能为所谓拘谨之儒,取巧之士,囿于章句,狃于目前者,稍宽其罪,而又决不许彼辈之随我而容喙也。要而论之,李鸿章不失为一有名之英雄,所最不幸者,以举国之大,而无所谓无名之英雄,以立乎其后。故一跃而不能起也,吾于李侯之遇,有余悲焉耳。

自此章以后,李鸿章得意之历史终,而失意之历史方始矣。

●第七章 中日战争时代之李鸿章

△中日战事祸胎 李鸿章先事之失机 大东沟之战 平壤之战 甲午九十月以后大概情形 致败之由 李鸿章之地位及责任

中国维新之萌蘖,自中日之战生。李鸿章盖代之勋名,自中日之战役。惜哉!李鸿章以光绪十九年七十赐寿,既寿而病,病而不死,卒遇此变,祸机重叠,展转相缠,更阅八年之至艰极险,殊窘奇辱,以死于今日。彼苍者天,前之所以宠此人者,何以如是其优?后之所以厄此人者,何以如是其酷耶?吾Г笔至此。不禁废书而叹也。中日之战,起于朝鲜,推原祸始,不能不谓李鸿章外交遗恨也。朝鲜本中国藩属也。初,同治十一年,日本与朝鲜有违言,日人遣使问中国,盖半主之邦,其外交当由上国主之,公法然也。中国当局,以畏事之故,遽答之曰:“朝鲜国政,我朝素不与闻,听贵国自与理论可也。”日本遂又遣使至朝鲜。光绪元年正月,与朝王订立和约,其第一条云:日本以朝鲜为自主之国,与日本之本系自主者相平等云云,是为日本与朝鲜交涉之嚆矢。光绪五年,英、美、德、法诸国,相继求互市于朝,朝人惊惶,躇踌不决。李鸿章乃以函密劝其太师李裕元,令与各国立约,其奏折谓:藉此以备御俄人,牵制日本云云。光绪六年,驻日使臣何如璋,致书总理衙门,倡主持朝鲜外交之议,谓中国当于朝鲜设驻扎办事大臣。李鸿章谓:若密为维持保护,尚觉进退绰如,倘显然代谋,在朝鲜未必尽听吾言,而各国或将惟我是问,他日势成骑虎,深恐弹丸未易脱手云云。光绪八年十月,侍读张佩纶复奏,请派大员为朝鲜通商大臣,理其外交之政。鸿章复奏,亦如前议。是则鸿章于属邦无外交之公法,知之未悉,徒贪一时之省事,假名器以畀人,是实千古之遗恨也。自兹以往,各国皆不以中国藩属待朝鲜也久矣。光绪十一年,李鸿章与伊藤博文在天津订约,载明异日朝鲜有事,中日两国,欲派兵往,必先互行知照,于是朝鲜又似为中日两邦公同保护之国,名实离奇,不可思议。后此两国,各执一理,觜铪醺鸩磺澹酿成大衅,实基于是,而其祸本,不得不谓外交遗策胎之。此为李鸿章失机第一事。

光绪二十年三月,朝鲜有东学党之乱,势颇猖獗。时袁世凯驻朝鲜,为办理商务委员。世凯者,李鸿章之私人也,屡致电李,请派兵助剿,复怂恿韩王来乞师。鸿章遂于五月初一日,派海军“济远”、“扬威”二舰,赴仁川、汉城护商,并调直隶提督叶志超,带淮勇千五百人,向牙山。一面遵依天津条约,先照会日本。日本随即派兵前往,至五月十五日,日兵到仁川者已五千。韩廷大震,请中国先行撤兵,以谢日本。中国不允,乃与日本往复会商一齐撤兵之事。盖是时乱党已解散矣。日本既发重兵,有进无退,乃议与中国同干预朝鲜内政,助其变法,文牍往来,词意激昂,战机伏于眉睫间矣。是役也,在中国之意,以为藩属有乱,卑词乞援,上国有应代靖乱之责任,故中国之派兵是也。在日本之意,则以既认朝鲜为自主,与万国平等,今中国急派兵而代平等之国靖乱,其意不可测,故日本之派兵,以相抵制亦是也。此二国者,各执一说,咸曲彼而直我,皆能持之有故,言之成理焉。但其中有可疑者。当未发兵之先也,袁世凯屡电称乱党猖獗,韩廷决不能自平。其后韩王乞救之咨文,亦袁所指使。乃何以五月初一日始发兵,而初十日已有乱党悉平之报?其时我军尚在途中,与乱党风马牛不相及。然则韩乱之无待于代剿明矣。无待代剿,而我无端发兵,安得不动日本之疑耶?故我谓曲在日本,日本不任受也。论者谓袁世凯欲借端以邀战功,故张大其词,生此波澜,而不料日本之蹑其后也。果尔,则是以一念之私,遂至毒十余万之生灵,隳数千年之国体。袁固不能辞其责。而用袁听袁者,得不谓失知人之明哉?此为李鸿章失机第二事。

日本屡议协助干预,而