初政,春秋甚富,骤遇盘错,何能过问?所承之旨,即军机之旨,所书之谕,即军机之谕,此亦事实之不可掩者也。恭邸虽总揽大纲,然宝文靖尝对余言:“恭王虽甚漂亮,然究系皇子,生于深宫之中,外事终多隔膜;遇有疑难之事,还是我们几个人帮忙。”当战事吃紧之际,可见王大臣同寅协恭,艰难宏济,为煞有关系也。恭邸、文靖在直二十余年,可谓得君专而行政久矣。光绪十年,军机全体被劾,恭邸家居养疾,文靖原品休致,盖皆念其前劳,未加降黜也。
文靖,吾师也。退居八载,吾常侍杖履。薨逝之日,饰终之典甚厚。及其葬也,吾送之,见平地一块,掘土二三丈,长如之,宽稍逊。旁露一旧棺角,盖其夫人葬在先也。下棺后,即将地上原土覆之,上筑一土坡,绝不加一灰石,盖恐一加灰石,即与地气隔绝。余则封树,自稍有规模。北人厚葬,不过如此。卧龙跃马终黄土,此黄土实际也。人生若梦,此固一热闹之梦;若未成功而殁,或竟遭杀戮,尚不知若干梦也。
沈文肃尝言:“中外在今日,皆有得过一日是一日之势,中国不必遽自馁也。”盖以当时列强,广置兵舰枪炮,用财如泥沙,而暴敛横征,民力不堪,实有岌岌之势,文肃之言非无见也。然文肃此言,亦在于光绪初年创办船政后,阅历渐深。渐有觉悟也。观其作船署对联曰:“以一篑为始基,自古天下无难事;致九译之新法,于今中国有圣人。”当时亦震列强之强,而毅然为之,后见列强以科学致富,济强政策万不足持久,故发此叹。今乃知其有远见也。
沈文肃任船政大臣时,藩司因买铜不报,谓与税款有碍,用札驳诘。乃立缚藩吏,以“阻挠国是,侮慢大臣”八字杀之。当时因绅士在乡办事,恐滋掣肘,闽省风气,绅弱官强,故不能不杀之,以示威耳。不数时,船厂有一小工窃洋匠汗衫。乃执而告之曰:“汝偷外国人汗衫,太不替中国人做脸。”遂喝令处斩。公余,亦集僚属作诗钟。有一日,未终唱,忽告人曰:“我适有事,少顷回来再唱。”遣人间之。则坐大堂又杀一人矣。当日船政,弊绝风清,洋匠忄谭,亦赖有此耳。
左文襄由浙赴闽,驻节上游,寄书到湘,说闽奇瘠。前阅其所刻家书,大有懊丧之意。且其时各省凋敝。饷源只靠厘金,乃以三千金拨款,动与人龃龉,其困苦情形可想。迨到省城,增建正谊书院,创桑棉局,大有百废具举之概。虽当时建设费省,究非有款不办。余少时,在老屋门口,见其湘勇三人,与肩挑赌骰,失败,怒掷两钱,拿粳米鸸五粒而去。此是其部下蛮横处。此外并未闻有苛索滥征之举。足见其经画之精,规模之远也。
光绪甲申,法越肇衅,讲官张佩纶、宝廷诸人,相约弹劾权贵,操纵朝政,时人目之为清流。且有不闻言官言,但见讲官讲之语。虽阴主者固有其人,然全体军机同日罢职,懿亲如恭邸亦令退居,朝端气象为之一新,不得谓非钦后之从谏如流也。厥后,法舰闯入马江,海军以不战被矗张坐失机落职。滇越陆军失利,吕弦嘁跃偌鲋鹘非人降调。功罪赏罚,各加其分,在清流无所为荣辱也。惟张于罢官后,为李文忠赘婿,致招物议;宝亦以福建试差归途,娶浙江江山船妓,上疏自劾落职。清流之贻人口实,亦不能一味尤人也。
近年大乱,非人有意为之也,误在“随声附合”四字。一事之起,一人倡之,百人和之;倡之者非尽出于无意,而和之者可断其为盲从,阴错阳差,必闹到不可收拾而后已。甲申法越、甲午中日之役,主战者不过一二人。后和之者日众,竟有明知其不可战,而不敢言和者;甚有料其战之败,先搬眷出京,而上摺请战者。及至割地赔款,则鸦鹊无声,瞠目相视而已。此余所亲见之事。拳匪之役,在余出京之后,其倡和情形,亦复如是。此又余所熟闻之事。两事已成隔世,追思之,尚有余痛也。
清流之起,人多疑其挟私意。然其激于义愤,志在救国者,往往而是。特流弊所极,有当时所不能意料,及至事变发生,则必瞠目相视,而有早知如此悔不当初之叹。夫论事必须洞烛始终,处事必宜熟权利害;旁观论事,与当局处事,要宜易地而观。世之訾人者,每曰成败论英雄,吾独以此论为未允。语云:“毫厘之差,千里之缪。”为英雄者,苟能毫厘不差,即为千里不谬,必可有成而无败。此按诸已事,无一爽者,可不惧哉!
中华开化数千年,中间奇奇怪怪之事无所不备,一一皆有踪迹可寻。承平日久,法度修明,或因事涉猥亵,正史不采;或因说近支离,正人弗道,日久半就消灭。迨纪纲一坠,乱象纷洌世人所惊为创见者,实亦不过故态复萌耳。但如梦如泡,依稀恍惚,达者观其通可也。
北洋练兵之议兴,以三十六镇为标准。论者即惴惴焉忧之,以为中国国力,万不能堪此重饷也,今日之兵,何止五倍三十六镇之数,兵额几冠全球。然则饷何自出乎?官筹之不足,只有任其自筹,而苛税杂捐诸弊遂不可制止矣。今之人但苦兵多,而亦知兵之所以多乎?科学与人工互消长,凡兴一事业,便于多数之民,不暇计及少数。且新事业,亦未尝无用人也;不知所用之人,远不敌所