春秋时,秦、徐、燕、越、吴、楚、闽、濮,胥戎狄矣,又乌足以为典要也哉!第就令如客所谈,客尚不知种之相强弱者,其故有二:有鸷悍长大之强,有德慧术智之强;有以质胜者,有以文胜者。以质胜者,游牧射猎之民是也。其国之君民上下,截然如一家之人,忧则相恤,难则相赴。生聚教训之事,简而不详,骑射驰骋,云屯飙散,旃毳肉酪,养生之具,益力耐寒。故其为种乐战而轻死,有魁杰者要约而驱使之,其势可以强天下。虽然,强矣,而未进夫化也。若夫中国之民,则进夫化矣,而文胜之国也。耕凿蚕织,城郭邑居,于是有刑政礼乐之治,有庠序学校之教。通功易事,四民乃分。其文章法令之事,历变而愈繁,积久而益富,养生送死之资无不具也,君臣上下之分无不明也,冠婚丧祭之礼无不举也。故其民也偷生而畏法,治之得其道则易以相安,失其道亦易以日窳,是故及其敝也,每转为质胜者之所制。然而此中之安富尊荣,声明文物,固游牧射猎者所心慕而远不逮者也。故其既入中国也,虽名为之君,然数传而后,其子若孙,虽有祖宗之遗令切诫,往往不能不厌劳苦而事逸乐,弃德而染浇风,遁天倍情,忘其所受,其不渐靡而与汉物化者盖已寡矣。善夫苏子瞻之言曰:「中国以法胜,而匈奴以无法胜。」然其无法也,始以自治则有余,迨既入中国而为之君矣,必不能弃中国之法,而以无法之治治之也,遂亦入于法而同受其敝焉。此中国所以经其累胜以常自若,而其化转以日广,其种转以日滋。何则?物固有无形之相胜,而亲为所胜者每身历其境而未之或知也。是故取客之言而详审之,则谓异族常受制于中国也可,不可谓异族制中国也。
  然而至于至今之西洋,则与是断断乎不可同日而语矣。彼西洋者,无法与法并用而皆有以胜我者也。自其自由平等观之,则捐忌讳,去烦苛,决壅敝,人人得以行其意,申其言,上下之势不相悬,君不甚尊,民不甚贱,而联若一体者,是无法之胜也。自其官工商贾章程明备观之,则人知其职,不督而办,事至纤悉,莫不备举,进退作息,未或失节,无间远迩,朝令夕改,而人不以为烦,则是以有法胜也。其民长大鸷悍既胜我矣,而德慧术知较而论之,又为吾民所必不及。故凡所谓耕凿陶冶,织树牧,上而至于官府刑政,战斗转输,凡所以保民养民之事,其精密广远,较之中国之所有所为,其相越之度,有言之而莫能信者。且其为事也,又一一皆本之学术;其为学术也,又一一求之实事实理,层累阶级,以造于至大至精之域,盖寡一事焉可坐论而不可起行者也。推求其故,盖彼以自由为体,以民主为用。一洲之民,散为七八,争雄并长,以相磨淬,始于相忌,终于相成,各殚智虑,此日异而彼月新,故能以法胜矣,而不至受法之敝,此其所以为可畏也。
  往者中国之法与无法遇,故中国常有以自胜;今也彼亦以其法与吾法遇,而吾法乃颓堕蠹朽膛〔瞠〕乎其后也,则彼法日胜而吾法日消矣。此曩者所以有四千年文物比徊恢杖罩叹也,此岂徒客之所甚恨!石介有言:「吾岂狂痴也者。」但天下事既如此矣,则安得塞耳涂目,不为吾同胞者垂涕泣而一道之耶!且客过矣,吾所谓无以自存,无以遗种者,夫岂必「死者以国量平〔乎〕泽若蕉」而后为尔耶?第使彼常为君,而我常为臣,彼常为雄而我常为雌,我耕而彼食其实,我劳而彼享其逸,以战则我居先,为治则我居后,彼且以我为天之J民,谓是种也固不足以自由而自治也。于是束缚驰骤,奴使而虏用之,使吾之民智无由以增,民力无由于奋,是蚩蚩者长为此困苦无聊之众而已矣。夫如是,则去无以自存无以遗种也,其间几何?不然,夫岂不知其不至于无□类也,彼黑与赭且常存于两间矣,矧夫四百兆之黄也哉!民固有其生也不如其死,其存也不如其亡,贵贱苦乐之间异耳。
  且物之极也,必有其所由极,势之反也,必有其所由反。善保其强,则强者正所以长存;不善用其柔,则柔者正所以速死。彼《周易》否泰之数,老氏雄雌之言,固圣智者之妙用微权,而非无所事事俟其自至之谓也。无所事事而俟其自至者,正《太甲》所谓「自作孽,不可活」者耳,天固不为无衣者减寒,岁亦不为不耕者减饥也。客亦知之否耶?至土耳其之所以尚存,则彼之穆哈蓦德,固以敢死为教,而以武健严酷之道狙其民者也。故文不足而质有余,术知虽无可言,而鸷悍胜兵尚足有以自立,故虽介两雄乎而灭亡犹未也。然而日侵月削,所存盖亦仅矣。若我中国,则军旅之事,未之学矣,又乌得以上耳其自广也哉!
  虽然,使今有人焉,愤中国之积贫积弱,攘臂言曰:曷不使我为治?使我为治,则可以立致富强而厚风俗。然则其道何由?曰:中国之所不振者,非法不善也,患在奉行不力而已。祖宗之成宪有在,吾将遵而用之而加实力焉。于是督责之政行,而刺举之事兴。如是而期之十年,吾知中国之贫与弱犹自若也。何则?天下之势,犹水之趋下,夫已浩浩然成江河矣,乃障而反之使之在山,此人力之所不胜也。
  乃又有人焉曰:法制者,圣人之刍狗也,一陈而不可复用。天下之势已日趋于混同矣,吾欲富强,西洋富强之政有在也,