体段原常是浑浑沦沦而中,亦常是顺顺畅畅而和。我今与汝终日语默动静、出入起居,虽是人意周旋,却是自然莫非天机活泼也。即于今日直至老死,更无二样,所谓人性皆善,而愚夫愚妇可与知与能者也。中间只恐怕喜怒哀乐或至拂性违和,若时时畏天奉命,不过其节,即喜怒哀乐总是一团和气,天地无不感通,民物无不归顺,相安相养,而太和在宇宙间矣。此只是人情才到极平易处,而不觉功化却到极神圣处也。噫!人亦何苦而不把中庸解释《中庸》,亦又何苦而不把中庸服行中庸也哉?”
  
  问:“吾侪往时只说道《中庸》是本书,今日方晓得中庸是个人也。吾人天地生成是个中庸,又终日讲解说本中庸,却无一个晓得我自己即是中庸,此真天下古今一大怪事。愿先生为我更详言之,我将为先生即遍告之,庶使一世之人、人尽自知之也。”
  
  曰:“天下古今事之怪、人之昏,岂止一中庸哉?岂止自是中庸而不肯自认做中庸一端而已哉?即如‘仁者人也’,分明自己是仁,却不肯自认做仁。又如‘知之为知之,不知为不知’,分明自己是知,却不肯自认做知。静思之,我此半世,孤负天地造化付与虚灵之至宝。而甘心轻弃于尘泥,孤负父母劬劳养成轩昂之丈夫,而甘心同朽于草木,孤负千圣万贤作经作传掀开天赐之宝藏、打醒降生之元神,而探取不肯伸手,观玩不肯举目,甘心嚣顽颓惰,将以下愚终此一生,其罪愆积久,真已追悔无及。但愿我有学诸大长者、有志诸大英杰,大家同加警觉,大家争自濯磨,战兢以奉若明命,恋切以期报亲恩。潜思以睿通圣蕴,则仁知中和昔在书册者,今皆浑全在我此身。则光岳元神,浩然还复,充塞至宝,辉焰赫尔,朗照乾坤,不惟鄙人之罪过蠲消,而且诸公之功德无量矣。”
  
  问:“‘天命之谓性’何如?”
  
  曰:“诸君于性命姑置勿谈,试举目前天果安在?《论语》曰:‘天何言哉。四时行焉,百物生焉’,则四时百物,夫孰而非天也?诗曰:‘昊天曰明,及尔出往;昊天曰旦,及尔游衍’,则出往游衍,夫孰而非天也?夫四时百物皆天矣,奚复于吾人而外之?出往游衍皆天矣,又奚复于此心而遗之?故《中庸》天命谓性,分明是以天之命为人之性,谓人之性即天之命,而合一莫测者也。谛观今人意态,天将风霾则懊恼闷甚,天将开霁则快爽殊常。至形气亦然:遇晓则天下之耳目与日而俱张,际暝则天下之耳目与日而俱闭。虽欲二之,孰得而二之也哉?夫天道幽渺,不已不离,原不假言说。乃兹首先发明以作《中庸》张本者,盖欲吾侪识知天不离人,则一切谋虑、一切云为,俨然上帝临之,即隐而见,即微而显,恐惧惊慑而莫敢邪妄,庶感人心而和平,风世俗以淳厚,而王道荡荡平平之化可以归其有极而会其极也已。噫!圣贤之慈悯吾人也,意亦至矣,学者其可忽诸?”
  
  问:“弟子用工何先?”
  
  曰:“汝辈昨来夜坐纵谈,直至更深,某问曰:‘此皆是学否?’若当其时,即慨然直任,则工夫便为得力矣。但此非大度量、大气魄又更大大聪明莫能也。若我看汝辈时,则不免精神少少敛索,此便不是善用工夫者矣。”
  
  曰:“弟子也觉有此敛索,但皆倏然而来,何暇去用工夫?”
  
  曰:“此处安能着功?盖推求敛索,皆从前时疑根未断,故到此不免倏然而来也。”
  
  曰:“鄙心非不欲直信而任之,但每每言动则多过失,以故疑卒不免。疑不免,以故反观敛索亦卒不免也。”
  
  曰:“颜子之过却也不免,而颜子则能于学而好,惟好学则过不贰也。盖‘贰’不解作先后相重,正解作‘疑贰’,即是汝辈敛索处也。”
  
  曰:“弟子辈现已言动多过,若再不敛索,过将不益多耶?”
  
  曰:“人之过有所从生,心不知则过生也;心之知有所由昧,疑不化则知斯昧也。今不思信心作主,而只从过处敛索,是即千金之子不威坐中堂,而竟日躬追狂仆,则所追者一,而堂室狂肆者不将千百也耶?汝辈只细心讲求颜子所好之学果是何学?到工力专精,然后必有个悟处。悟则疑消,消则信透,透则心神定而光明显。即颜子‘有不善未尝不知,知之未尝复行’,其于过也,信哉红炉之点雪矣!而又何贰之有也哉?”
  
  座中因歌“天根月窟闲来往,三十六宫都是春”,问曰:“此诗意思何如?”
  
  曰:“尧夫先生一生学问得之《易经》,而其学问根源则见之复姤,故曰:‘一动一静之间,天地之至妙至妙者也。’此是老者微言隐语,将一生所自得者而方便设辞,与人作个悟头,后人粗心浮气,把动便看做复,把静便看做姤,把动静之间便看做复姤之际,有个地方时候相似。却不思乾遇巽时、地逢雷处,乾为巽所自出,坤为震所由生,所谓阴阳互为其根而两不相离者也。大抵学《易》先须乾坤二卦识得明尽,盖乾以始坤,坤以终乾。乾之始处未尝无坤,坤之终时未必非乾――二者原合体而成者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