日信口开阖,千言万语,随事问答,无一字不可为训。贤者深沉而思,稽留而应,平气而言,易心而语,始免于过。出此二者,而恣口放言,皆狂迷醉梦语也,终日言无一字近道,何以多为?
  诗低处在觅故事寻对头,高处在写胸中自得之趣,说眼前见在之景
  自孔子时便说“史不阙文”,又曰“文胜质则史”,把史字就作了一伪字看。如今读史只看他治乱兴亡,足为法戒,至于是非真伪,总是除外底。譬之听戏文一般,何须问他真假,只是足为感创,便于风化有关。但有一桩可恨处,只缘当真看,把伪底当真,只缘当伪看,又把真底当伪。这里便宜了多少小人,亏枉了多少君子。
  诗辞要如哭笑,发乎情之不容已,则真切而有味。果真矣,不必较工拙。后世只要学诗辞,然工而失真,非诗辞之本意矣。
  故诗辞以情真切、语自然者为第-。
  古人无无益之文章,其明道也不得不形而为言,其发言也不得不成而为文。所谓因文见道者也,其文之古今工拙无论。
  唐宋以来,渐尚文章,然犹以道饰文,意虽非古,而文犹可传,后世则专为文章矣。工其辞语,涣其波澜,炼其字句,怪其机轴,深其意指,而道则破碎支离,晦盲否塞矣,是道之贼也。
  而无识者犹以文章崇尚之,哀哉!
  文章有八要,简、切、明、尽、正、大、温、雅。不简则失之繁冗,不切则失之浮泛,不明则失之含糊,不尽则失之疏遗,不正则理不足以服人,不大则失冠冕之体,不温则暴厉刻削,不雅则鄙陋浅俗。庙堂文要有天覆地载,山林文要有仙风道骨,征伐文要有吞象食牛,奏对文要有忠肝义胆。诸如此类,可以例求。
  学者读书只替前人解说,全不向自家身上照一照。譬之小郎替人负货,努尽筋力,觅得几文钱,更不知此中是何细软珍重。
  《太玄》虽终身不看亦可。
  自乡举里选之法废,而后世率尚词章。唐以诗赋求真才,更为可叹。宋以经义取士,而我朝因之。夫取士以文,已为言举人矣。然犹曰:言,心声也。因文可得其心,因心可知其人。
  其文爽亮者,其心必光明,而察其粗浅之病;其文劲直者,其人必刚方,而察其豪悍之病;其文藻丽者,其人必文采,而察其靡曼之病;其文庄重者,其人必端严,而察其寥落之病;其文飘逸者,其人必流动,而察其浮薄之病;其文典雅者,其人必质实,而察其朴钝之病;其文雄畅者,其人必挥霍,而察其弛跅之病;其文温润者,其人必和顺,而察其巽软之病;其文简洁者,其人必修谨,而察其拘挛之病;其文深沉者,其人必精细,而察其阴险之病;其文冲淡者,其人必恬雅,而察其懒散之病;其文变化者,其人必圆通,而察其机械之病;其文奇巧者,其人必聪明,而察其怪诞之病;其文苍老者,其人必不俗,而察其迂腐之病。有文之长,而无文之病,则其人可知矣,文即未纯,必不可弃。今也但取其文而已。见欲深邃,调欲新脱,意欲奇特,句欲饤饾,锻炼欲工,态度欲俏,粉黛欲浓,面皮欲厚。是以业举之家,弃理而工辞,忘我而徇世,剽窃凑泊,全无自己神情,口语笔端,迎合主司好尚。沿习之调既成,本然之天不露,而校文者亦迷于世调,取其文而忘其人,何异暗摸而辨苍黄,隔壁而察妍媸?欲得真才,岂不难哉?
  隆庆戊辰,永城胡君格诚登第,三场文字皆涂抹过半,西安郑给谏大经所取士也,人皆笑之。后余阅其卷,乃叹曰:“涂抹即尽,弃掷不能,何者?其荒疏狂诞,绳之以举业,自当落地,而一段雄伟器度、爽朗精神,英英然一世豪杰如对其面,其人之可收,自在文章之外耳。胡君不羁之才,难挫之气,吞牛食象,倒海冲山,自非寻常庸众人。惜也!以不合世调,竟使沉沦。”余因拈出以为取士者不专在数篇工拙,当得之牝牡骊黄之外也。
  万历丙戌而后,举业文字如晦夜浓阴封地穴,闭目蒙被灭灯光;又如墓中人说鬼话,颠狂人说风话,伏章人说天话,又如楞严孔雀,咒语真言,世道之大妖也。其名家云:“文到人不省得处才中,到自家不省得处才高中。”不重其法,人心日趋于魑魅魍魉矣。或曰:“文章关甚么人心世道?”嗟嗟!此醉生梦死语也。国家以文取士,非取其文,因文而知其心,因心而知其人,故取之耳。言若此矣,谓其人曰光明正大之君子,吾不信也。且录其人曰中式,进呈其文曰中式之文,试问其式安在乃?
  高皇帝所谓文理平通,明顺典实者也,今以编造晦涩妄诞放恣之辞为式,悖典甚矣。今之选试官者,必以高科,其高科所中,便非明顺典实之文。其典试也,安得不黜明顺典实之士乎?人心巧伪,皆此文为之祟耳。噫!是言也,向谁人道?不过仰屋长太息而已。使礼曹礼科得正大光明、执持风力之士,无所畏徇,重一惩创,一两科后,无刘几矣。
  《左传》、《国语,、《战国策》,春秋之时文也,未尝见春秋时人学三代。《史记》、《汉书》,西汉之时文也,未尝见班、马学《国》、《左》。今之时文,安知非后世之古文?而不拟《国》、《左》,则拟《史》、《汉》,陋矣,人之弃己而袭人也!六经四书,三